凤归 第11章 前传:此去忘归
作者:满庭烟雨欲成尘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什么算是光明?

  那在白日里充塞天地的、暗夜里照亮一隅的,算是光明吗?

  对于忘川来说,哪有什么是真实的存在,只有生气与生气共鸣,成为感知与被感知,时而存在时而涣散,一念便是一世界。如果忘川才是真实的,那一切岂非都成了虚假幻影。

  而光明,便是明知皆为幻影,还要去追求的东西。

  灼人的阳光下,少年不由得回望一眼身后的人。忘川靠近世界边缘处尤其危险,世界泄露出的混乱生气时刻扭曲着这部分边缘,即使是如小骨这样的摆渡人,这段路走起来也无比艰难,反而是少年几年来出生入死摸透了这部分“鬼域”的脾性,显得更从容不迫一些。而光明,就仿佛混乱扭曲的空间中唯一的灯,引着一行人向着生气厚重的地方走去。一直到沐浴在光明之下,少年才敢放松下来,把适才高度集中的注意散开,回头照应一下身后的人,也顺便清点成果。

  少年身后,全身包裹在白纱中的女子镇静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的世界,偏于瘦弱的身体绷得笔直,怀中紧紧扶着瑟缩在她阴影里、同样蒙了全身白布的少女。少女痛苦地弓着身子,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煎熬,紧紧偎在影子里,似乎与那阳光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少年不禁皱眉,“小骨她……?”

  “还不至于有事。”女子镇静地接过话,“她早晚要面对阳光……”

  少年默默点头,又移过目光去看那些跟在后面担着货物的下人,这些人无不是露出一副死里逃生的庆幸,在扑到阳光中后几乎激动得要在地上滚几圈了,只碍于少年的约束,不敢把哭天抢地的样子表现得太明显。

  或许是由于下人们突如其来的放松和喜悦的对比,互相扶持着的两个女子显得格外孤独伶仃。身后的忘川是她们熟悉之处,在那里她们可以以一敌百呼风唤雨,但眼前的世界对于她们则是陌生到甚至难以想象的,那种陌生无异于让生长在沙漠的居民搬到海底,连基本的生命都摇摇欲坠。百倍千倍于忘川的浓重生气沉重得难以承受,甚至是在与身体里原有那点生气争夺这个躯壳,不要说阳光的直射对生命的威胁,就连呼吸的每一口气都在肺腑中对千疮百孔的身体产生着不可遏制的影响。

  不曾有任何哪怕是神鬼志怪的书记载过有摆渡人重新踏入世界,如果按照理论来说,勉强在忘川中维系所谓生命的摆渡人几乎是和鬼魂同样虚无的存在,若是重见天日,也会在刹那间消亡,从未有过成功存活的先例,他们所有的过于微薄的生气到了这个已然日趋完善的世界里转眼间便要分崩离析。而眼下依然健在的两人大抵全是靠那许多新生婴儿的纯净生气……一边是累累人命,一边是漫长的黑暗,少年几乎不知道该同情哪一方才好,心里不禁苦笑。

  大概或生或死,都是可悲的吧,自己岂非也是如此……

  少年心思百转,却也只是从容解下外袍,覆在瑟缩的少女身上,借以略微阻挡阳光,一边安排随从暂作歇息,同时遣人四下探路、寻求接应。

  “眼下二位也无落脚之处,不如一并随我到府上歇息,来日姑娘熟悉了这人间种种事故,再做计议不迟?”

  “劳烦君侯了。”女子只是颔首答应,平静的声音中隐约藏着一触即破的脆弱,绷直的身体显得格外消瘦。

  少年隔着面纱看不清女子的神态,只是心中默默叹息了一声,一时无话,颤抖着弓着身子的少女倒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拽上少年的衣袖。

  “疼……好疼……啊……呜……”少女的声音不同于忘川中隔着黏重水汽的模糊,而是清晰地透着沙哑,低沉得仿佛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人听来不由得五脏六腑都为之一缩。

  少年眉头微微一皱,上前一步扶住少女,轻缓地将少女圈在自己怀中,用身影挡住烈日。说来也怪,少女靠在他怀里,喘息便逐渐平静下来,渐渐不再颤抖□□,像是饮下了麻沸散一般,只是虚弱地偎着少年的胸膛。

  叹息就在少年腹中一转,终于悄无声息地忍住了。旁边女子只是缓缓退开,站到一旁,隔着面纱,少年如此近地看到女子隐约透着悲伤的目光温和地在少女身上扫过,继而不动声色地昂起头,打量着无边的天地。

  那些寻常人习以为常的日月山河,却是她千百年求而不得的光明,是否终有一天,寻常人百年之后,也会归于无边的黑暗、无尽的等待,而那光明再不可得?那时,魂飞魄散,茫茫无识,大抵连后悔将这短促光阴轻易抛掷的心思也不会有了吧……

  少年一出神时,远处已经有车队驶来,一色穿戴着赤红皮甲的卫兵列队而来,分列两旁,当中闪出一人,飞也似地反身下马,跪到少年身前。

  “末将邵永,见过君侯!”

  少年淡然一笑:“邵将军多礼了,微臣还要烦劳将军接应……”

  “不然,君侯胆识过人,能重兴商路,实在是我朝幸事,夫人特地教末将此日等候附近接应君侯。”

  少年颔首:“也是辛苦将军了,一路旅途疲惫,下人们也想早些休整,此地并非讲话之所,不如……”

  邵永立即会意,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君侯想必也是连日劳苦……来人!给君侯备车!”

  少年点头,低头看了一下怀中的少女,又道:“这两位姑娘是我朋友,与我共乘便好。”

  邵永虽然二丈和尚摸不到头,哪敢说个不字,当下给下人使了个眼色照办,自己鞍前马后地张罗着把货物搬上车。

  少年一手扶起小骨,一边对女子浅浅一笑:“请吧?”

  车马缓缓调头,很快驶上了大道,绕出一片山丘,开阔地展开一片平原,远远近近的人家炊烟,次第出现在远方,挪到眼前,再被抛到身后,一行车马,万里红尘。

  女子只是靠在一边,抬手打起车帘的一角,静静看着,孱弱的身体随着车马微微颠簸,倒显得着致密的繁华也变得空旷寂寥。

  少年垂下目光,思绪从某些说不清的哀伤里挣脱出来,开始一桩桩梳理人间的事,忘川里走一遭,仿佛所有事都成了前尘梦影,竟生出些遥不可及的错觉。

  生平黄粱一梦耳,身后洪荒未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