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 第18章 前传:此去忘归
作者:满庭烟雨欲成尘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欧阳,九区十四位算好了么?”容宇低头在巨大兽皮上绘制的星图里仔细摸索,借着烛光凑近去看,脸几乎贴在图上。

  少年正从一堆书卷里翻找着什么,听到后顿了顿才答道:“九区?我标在西北那卷里了……”

  容宇头也不抬道了句:“你看这张图,明明是二十年前的星位了,却也有发现十四位存疑……你拿去比对一下,哦对了,把前些天祈少星师呈上来的星图递我……”

  少年终于从四五卷书里翻到了要找的章节,将其他卷轴再系好,拿着手里的卷轴递给容宇道:“您先看看这个……二十年前昭星师绘制此图时理应还没算出十四位,但这个星位有记载已经是前朝的事儿了,说来话长,我昨天算时才注意……”

  容宇这才抬起头来,接过少年手中的卷轴,许是因为低头看得久了,眼神里还留着几分茫然,顺口问道:“这是……?”一边起身捧着书移近烛光,看了几行,讶然道:“这……?!”

  少年一笑,还未来得及回答,边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一人径直推开门高声道:“星师容宇接旨。”

  两人俱是一怔,容宇不明所以,却也暗知来者不善,将卷轴放下,撩衣拜倒,少年站在一旁却不由得皱起眉。

  “容氏一族,党同伐异,尸居相位,欺上罔下,容古以私豢甲士,意图谋反,斩立决,星师容宇……”来人还未把圣旨宣读完,容宇已经蓦然起身,反问道:“你……你说什么?”

  传旨的人也非是寻常的宫人,而是辛将军,见容宇意欲抗旨,也懒得再读完,一挥手便让身后侍卫上前将容宇缚住,容宇这边反抗几下,虽拼力伤了两个侍卫,却终于被按到绑紧,倒是欧阳书上前微微按住辛雁道:“辛将军,这是……?”

  却说这辛雁何人?本就是萧氏的家臣,担任赤都禁卫长一职,本就与容家不合,他来传令,倒是连嫌都不用避……

  “欧阳星师,这可是萧将军的意思,往后,这承天阁可就得欧阳先生多费费心了……”

  少年摇头道:“辛将军,萧将军意欲扳倒容家,何必赶尽杀绝?如今将军所欠,无外乎是人心向背,何以……?!”

  “诶~”辛雁一抬手拦住少年:“欧阳先生这话不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容家的势利终归不能为我所用,留着不过是给他们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斩草还需除根那……”

  “欧阳!”容宇这一声倒是大,少年和辛雁一同转头去看,容宇勉强支起一点身子,只是冲着少年道:“山崩海竭,鱼兽安可逃?我容家有今天,还得多谢欧阳先生成全呢!”

  少年自无话可说,只复唤道:“容前辈……”

  侍卫拖着容宇直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要将其带走,容宇复回头向着少年道:“欧阳,你算得出乱世,还能算得出自己么?萧凤山也不是什么好相与者,容家今日,不过先尔等一步罢了。”

  “且慢!”少年试图拦住辛雁,“你带我先去见将军……”

  辛雁冷冷一笑,摆摆手打断道:“欧阳先生,这就不必了吧,将军心意已绝,焉能出尔反尔?在下也劝先生莫要赶在这个时候触了将军的霉头,尤其是……”说着又凑近几步:“容家倒了,这承天阁的位置不也是先生您的么?”

  “我……”少年一皱眉似要再争辩,辛雁已经转身带了侍卫离开,少年跟了几步,手扶在门扇上,却终于没有再迈出一步,眼睁睁看着侍卫下了楼去。这一步,不是容宇一个人,乃是容家上上下下二百多人……不,不止!一个容家牵扯到了,又岂止这些人,整个都城都要血洗一遍……绵延了三百多年的望族,这一倒非同小可,何况,就算是个市井小民,活了十年也该有几个过命的朋友,容家世代把持高位,虽然算不上廉洁无暇,但也并非尸位素餐,光是在星算一方面便出个数位天下闻名的星师,这个职位虽荣耀,毕竟无甚油水,多需苦心,容家子弟不嫌位卑,勤于学问,这一件事便足以为人称道。而且,如今最该提防的已经不是容家,三大家的格局不再,萧家的野心路人皆知,广阖家又怎会坐以待毙?广阖不同于容家,手里可还握着兵权……如今最该担心的是……

  少年无意中退回身,默然坐到容宇方才坐的位置上,目光顺着指尖溜过星图上九区,十四的位置上还空着,前人却以朱笔在旁边细细地标了个小字:战。

  少年蓦然站起身来退出一步,几乎同时,一只袖箭从少年面前穿过,钉在一旁的书架上,袖箭上明显绑了纸条,少年一挥手拔下袖箭,拆开看了一眼,便转身追了出去。

  都城第一高的承天阁,少年几乎是扳着楼梯翻下去的,前面的人轻功竟也不相上下,只是每到转弯处倒似乎会等着少年,两人一前一后绕了半个都城,直到少年在一面高墙前微微顿足——宫墙!

  少年稍一迟疑,暗中那人已掷了袖箭过来,少年只得反手接住,一踮脚翻过宫墙,墙内正是后花园,竟是有人事先以暗红色不起眼地做了标记,少年一路循着标记走,抄了条小路穿过几座宫室,标记最后画在一扇门上。

  那门还欠了条缝!

  似乎是那条门缝的缘故,少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要进去,立即离开!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一想到容宇最后回头说的话,少年又鬼使神差地站着没动。

  门内,有人轻声道了句:“进来吧?”

  少年只有苦笑,一边推开门道:“我适才还在担心广阖家会不会对你……现在看来……”

  下意识回身掩上门,少年口中的话就卡在喉中再说不下去。

  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地上一滩滩血迹,有的依然干涸,有的还未干,四面的窗户都以厚布的帘子遮住,昏暗的室内只有十几根蜡烛,照着地上、墙上,乌黑的血迹……

  “白莎?!”少年一个箭步上前,挥手推开屏风,木质的画屏哗啦一声倒在地上,屏风后,女人盖着重衾躺在宽大华美的床上,看到少年才勉强露出一丝微笑。

  少年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问道:“你……怎么了?”声音已是有几分干涩。

  女人缓缓伸手示意少年靠近些,一边勉强支起身子,抓住少年手臂。

  “帮我……我……”少年被女人拉着手臂顺着衾下摸过去,隆起的腹部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有身孕了?什么时候?怎么……”少年惊愕得简直不知该先问什么。

  “我……我现在……你帮我……”女人咬着牙关沉声道,目光只是盯着少年,似在恳求,冷汗从苍白的脸上滴落,少年才发现女人脸颊都已消瘦得凹陷下去,重衾遮住的胸腹以上,只看见肩头锁骨都尖利地突出来,就连双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就算反应得再慢,少年也看出她是即将临盆了,而且情况显然离乐观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

  “我、我……我去叫人来?”少年转身欲走,又被女人拉住,这一把劲儿倒是大,冰冷的手指险些把少年手臂抓个对穿,“莫要叫人!……你来时,没有别人发现吧?”

  少年整个思路都似乎卡住了,只有默默点了点头。

  “好……你去取剪刀和烛台来,就在那边,帮我把孩子……”

  “我、我?”少年瞪着眼睛看了看女子,狠狠摇头:“不行……你怎么不叫宫女……御医呢?”

  女子轻轻苦笑:“叫人来?让他们看看,当朝的皇后,就是个靠喝人血续命的怪物么?”

  少年愣在原地,顿了顿,终于摇头道:“你……你不该要这个孩子的……我实在是……”

  “你把剪刀拿来,我说给你听……”女子咬牙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桌案上,烛台下便摆着把剪刀。

  少年转身去拿剪刀时,整个人都很绝望。一时间思绪万千,又仿佛脑海一片麻木空白。按着女子吩咐,将剪刀在烛火上灼烧,女子躺在旁边轻声叹了口气。

  “欧阳……这也是……你的孩子啊……”

  少年差点把手里剪刀扔下,蓦地回头看着女子,顿了一下才道:“不可能……你入宫已有……”

  “已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女子平静地接下去:“一年零三个月,我才攒出这么一点生气……我毕竟……毕竟不是人……”

  少年拿着剪刀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良久,才长叹了口气:“白莎……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握住少年垂着的手臂,冰冷的手指紧紧攥合,轻微地颤抖。

  烛火上剪刀的影子投在墙上,阴惨惨地一片。

  少年最后把孩子抱起来放到女子怀中,手上还全是血污,女子脸色苍白,身体都已冷得如同一具尸体,就连睁开眼睛看一看都已没有力气。

  少年叹了口气,缓缓坐到女子旁边,将女子稍稍扶起,耳语道:“是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白莎,你现在怎么样?……用我的血行吗?”

  女子微弱地嗯了一声,少年顿了一下,以床单擦干了手,用剪刀划破手腕,鲜血一条线地蜿蜒流出,少年将手腕贴到怀中女子唇边,血便沿着手腕流到女子口中。女子缓缓吞咽了几口,才稍稍有些力气,舐过少年手腕上的伤口,吸出血来,良久才放开,点头示意少年包了伤口。

  待少年将手腕扎好,女子脸上已有了几分血色,看着那两个还没睁开眼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少年道:“这孩子……你带他们走吧……”

  少年一怔,微微皱起眉来,还没答话,女子又摇头道:“欧阳……你把那个女孩儿抱走吧,这个男孩……我想赌一把……”

  少年摇头道:“白莎你……”

  女子微微苦笑,挣扎着抱起女孩儿递给少年,却又忍不住抱在怀里,低头将前额贴在孩子还皱巴巴的脸上,良久才递给少年。泪水,轻轻滴在孩子身上,孩子却在这会儿才停止哭闹,似乎睡过去了。

  女子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没什么表情,只是道了句:“早些走吧,莫教人看见,我这里,你就不必担心了。”

  少年小心地接过孩子,微微解开些衣襟包住婴儿,点了点头:“萧凤山已经对容家下手了,广阖家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我只担心他们会拿你……”

  “我知道了。”女子点头,神色似乎极尽疲惫:“这本就是我的意思,你放心,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你……”少年长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吧。”说着已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白莎,我行事自觉问心无愧,唯独对你,一错再错……我杀不了你,迟早死在你手上……”

  床上的人轻轻苦笑,疲惫地躺下身去,只是笑着回了一句:“荣幸之至。”

  厚重的木门合上岁月。

  命运如线,谁知哪一道曲折便是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