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哭声的世界 第五十一章 挺身而出
作者:水中独树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老刀自昨儿午后,切身体验了从未像这一遭如此醉心**之后,便一发而不可收了。那万无一失如若无人之境天顺地顺人更顺的实景实情,把他事前反反复复的担心忧虑一扫而光,从而进一步膨胀了他那“天不大,地不大,唯有我仇二是‘独大’”的野性与永远不能满足的贪婪兽欲。

  老刀乐滋滋地想:“万事开头难。这头一遭顺顺当当地过来了,那白嫩嫩的‘生米’已被我仇二蒸成了‘熟饭’,这往后……嘻嘻,那就是轻车熟路了。至于那枯枝般的老女人,抹一把哭一把是免不了的。哭过之后,只能忍气吞声地认了。她还敢发泄?她更不敢上告——谁给她证明?闺女?嘻,‘母女合谋,企图陷害……’一句话就让他倒不过气来……”

  今天,梅子又是一人在家——老刀自然心知肚明。一大早,他就跟老队长打了招呼,说大批判专栏还没有搞好,让他不要催梅子出工。老刀说着就转了话题:“‘黑五类’及其家属,昨儿下午汇报认罪,整整耽误了半天时间,不过也不能说是耽误,磨刀不误砍柴工嘛。这是形势所逼,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今天可不能让他们偷懒耍滑了。还有其他人,一个也不能漏!我早饭后就下去,到各队一家一家地查……”

  老刀说到各队一家一家地查,自然是虚虚实实,但听的人却不敢疏忽大意了,万一……老刀确实转了两个生产队,然后便火燎屁股似地跨进了柳庄。自然还和昨天午后一样,只听见狗叫,寻不着半个人影。可他还是不敢大意,小心使得万年船啦。他在柳庄从东到西,着实是一家一家地查看了。没院子的,堂屋的门上了锁。偏屋没上锁的,他一定要推门进去扫几眼。

  对梅子的左右邻居——虽然都与梅子家隔着宽宽的大空巷子,但老刀还是格外地留神。这两家都有土墙院子,前屋的门都上了锁。老刀轻手轻脚先斜着眼透过院门的缝隙——尽量不弄出一点响动——对院内所能看到的地方大致搜寻一遍。虽没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但对东边的黄家,老刀心里还是不踏实。因为那堂屋虽也上了锁,可东屋是虚掩着的。还有堂屋的东山墙与东屋的北山墙那个拐角处的“羊圈”——没法看到里面。于是,老刀便捡起拳头大小的土坷垃或碎砖头,往院子里扔几颗,然后躲在一边,支起耳朵听听有什么动静。

  老刀现在在柳庄所做的这些,本该是昨儿午后那蓄谋已久的“好戏”即将上演前必须做的“清场”——这是他事前周密设计好的。可昨天当老刀真正踏进柳庄深入其境时,那几乎“鸦雀无声”如入无人之境的氛围,一下子膨胀了他的自信与狂傲,甚至激发起几分胆大妄为的“自豪”了;再加上是“头一回”,猴急得实在管控不住自己了。因此,并非因大意而疏忽,而是被一时的冲动给明明白白地省略了。

  其实,老刀心里早有满实实的谱儿——尽管明知自己这样做是多余的,但今天他还是不那么情愿却又不得不“消磨”一些难耐的时辰,以防万一有什么“多余”的,突然从地底下或是半空里冒出来……

  当确信万无一失时,老刀这才坦然地进了梅子家。老刀轻轻推开用树条编成的“院门”,抬眼一看,堂屋竟上了锁!“莫非她……溜了?”老刀带着疑惑急走几步,跨到窗下,踮起脚伸着头——可离窗口还差一截。他在院子里找了一截木墩子,垫在了脚下,当他扒着窗口看到床上躺着的梅子时,禁不住咧开黑厚的大嘴笑了:“嘿嘿……”

  “啊——!”还没有从昨日的恶梦里挣脱出来的梅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绝没有想到的“又是他!……”惊得尖叫起来,随之胡乱地抓起被角蒙了头脸,身子簌簌地抖得散了架似的。

  唉,人世间的好多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有的是永远地过去了;但是,有的虽然“过去”了,却还会再来呢……

  对于后一层,梅子压根就没有去想,她也想不到。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太单纯太幼稚,在这类事情上,自然显得太无知了。

  “嘿嘿,小乖乖,还害羞啦?一回羞,两回臊,三回呀就笑着闹哩。快,快起来呀,还像昨儿个那样,乖乖地听话……

  “嘻,还没睡够那?快起来吧,把门打开,让我进去搂着你睡,嘻嘻,一个人多寂寞啊……”

  老刀趴在窗口,边看边拿话撩拨着。他耐着性儿喜滋滋地等着。可梅子颤抖得越发厉害,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小乖乖,你跟我好上了,是你的福气,从今往后,你就有了靠山啦。嘻嘻,你乖乖地搂着我,就是搂着一根顶天立地的大柱子,你和你娘以后的日子呢,可就舒畅啦。你娘没跟你说什么吧?他毕竟年岁大了,过来之人,什么事看不透?小乖乖,听话,快把钥匙拿出来。我知道,你娘手里有一把钥匙,你手里还有一把钥匙,你别想蒙我,嘻嘻……”

  梅子还是紧紧地裹着被子。

  老刀有些耐不住了。他离开窗子溜到门口,对着两扇门上上下下扫了几眼。

  这门是何种木质,由于长久的风吹日晒雨袭,早已变了成色,加之残留的斑驳古漆,故而难以判断。但老刀从门料的肥实与厚重一眼便看出,这两扇门是十分坚固的;再看看那门轴与上下门窝——牢固地套连着。这便打消了他欲破门而入的念头。老刀心里清楚,不要说用脚踹,就是抡起几十斤重的铁锤猛击,怕也只能留下弧形或半圆形的浅浅印痕。

  老刀忽然发现,这门是改装过的。尽管是改装过的窄而矮的门,但与低矮潮湿的泥墙相比映,仍然显得很不协调。老刀悟出来了:“哦,原本这两扇大门,是早年这个富农家庭的富贵‘门脸儿’——那一排一排硕大暗黄的铜铆钉子,确凿无疑地印证了这一历史事实。而现在……”老刀透过门缝往里瞧瞧,屋里屋外,上上下下,全是连穷贼都不稀罕的破破烂烂,没有一丝“富农”的影子。独有这两扇门,乃昔日那个富农家庭殷实而富足的唯一残存。

  老刀忽然联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这富农家庭的成员,每每看到这两扇门,一定会勾起对早年的美好生活的怀念——怀念就会想着让劳动人民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老刀把堵在心口的怨气转嫁到门上了,而不自觉地打起批判的腹搞。他忽又意识到这也许是日后某一天的事,而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倒是如何进得了这个门——如何打开门上的这把锁。他伸手抓住死死锁着这两扇门的不算大却也并不小的旧铁锁,用刀拉了拉,又绕着门鼻子旋扭了一番。看来,强行拧、撬都是白费力气。他叹了口气,还是不情愿地松了手。

  老刀眉头一皱:“他***,看来要打开这把锁,还非得我这把万能的‘老钥匙’不可!”

  老刀折转身子又溜回到窗下,把头伸进窗洞里,变了声调:“你个小骚精听着,你不让我进去,好,你等着,等不了三天,我就把你娘戴上高帽子,押上去批斗,要比斗王大炮还要狠!……”

  梅子还是没有起身。

  “他娘的,昨儿乖乖的,今儿个……莫非让她娘灌了**汤?”老刀火了:“你个小骚x心还真硬,你娘戴高帽子挨批斗,你不心疼是吧?那好,我再把你娘关进大队部的小黑屋里,塞住她的嘴,再剥光她的衣服……我让你娘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然后,我再慢慢地收拾你这个小**!怎么样?你还是不动身是吧?那你等着,看我是吓唬你,还是吓唬我,我走啦!”

  老刀并没有走,他在窗根下蹲下身子……

  梅子在哭,一直在哭。她在哭她娘,也在哭自己。

  娘几乎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了女儿身上。姑娘如花,便偏爱花一般的衣服、头饰,即便在那艰难的苦日子里。娘自然理解女儿的心思。她多么想把女儿打扮得像花一般美丽漂亮呵。“等娘有了钱,给你扯两尺花绸带子,勾成一朵花,扎在这大辫子上,那才漂亮哩!哎……”那“唉”的一声叹息里,流露出娘的无奈与歉疚。

  为了弥补,娘在极其贫困艰难的生活缝隙中,几乎是穷尽其智慧,为女儿创造尽可能多一点的美与乐的生活内容与空间。

  一件较为得体的裤子,梅子总是疼护着穿。可因为时间太长,膝盖处还是被渐渐地磨薄了,再不缝补,就要露出细嫩的皮肉了。快被磨破的地方虽然不太大,可周围的布纱也已被磨得细弱了,必须用一块大一点的布片把膝盖处包起来。可就是这么一块布料,家里也没有啊。娘陪着笑脸,向街上的裁缝师傅要了些剩下的不能用的布头布角,拿回家。娘手里的剪刀在不规则的布角上灵活地左弯右旋,落下的是更小的布尖尖,更窄的布条条。手里捏着的和剪好放在一边的,虽看不出什么花样,可经过娘细针密线地缝连,再细细地一线一针缝补到膝盖处,一抖开,咦——原先磨薄了的地方,竟生出一朵花儿了!娘高兴,女儿更高兴,梅子跳着叫起来:“娘,你的手真巧!”

  那一年闹饥荒,家里已经断了几天的粮,那锅里煮着的饭,是野菜、麦麸、水和盐的混合体。揭开锅盖,待雾气散去,那头顶上的房椽便“落”在锅里了。比这再苦的日子,娘都挺得过去。可过两天女儿就要从学校回来了,娘不得不厚着脸去向亲戚借粮。亲戚虽借了一点,可说出的话把日后的路给封死了:“穷坑填不满,这一点粮食也不要你还了……”说得娘勾了头。梅子星期天回到家,娘想给女儿一个小小的惊喜,她拿出一个蓝瓜般大小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让梅子猜里面包着什么东西。梅子怀着对美好的东西的向往,仇想乱猜怎么也没有猜得出来。娘笑了,他解开捆得横七竖八的草绳,最外面是破麻袋片,里面是早已板结变黑的旧棉袄胎子,大大小小有七八块,最后一层是一条破毛巾,当娘解开时,梅子高兴得叫起来:“哇,是炒熟的黄豆粒儿啊!真没想到,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梅儿一边吃,一边说:“真香,馋死人了!”母亲也捏了一颗放在嘴里,她忽然有些诧异:“怎么变软了呢,听说只要不漏气,就咯嘣儿脆,我包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就变软了呢?”娘很是内疚,为自己没有把那一把黄豆粒儿包裹好。梅子问娘:“这是从哪来的?”“亲戚送的。”娘说着低了头。其实是娘去借粮时,趁亲戚家的人不注意,悄悄偷了一把,藏在贴身的衣兜里。为这事,娘忏悔了很长时间。她跟无话不说的庄邻尤二嫂说过好几回:“唉,从未偷过人家一丁点东西,偏偷了亲戚家……要是知道了,才拿我不当人哩——来借粮还顺便偷……哎,想想,丢死人了。”

  那一年的冬天,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了整整一天一夜。冷风卷着寒气逼进人的骨子里。娘整整一夜没合眼,她用芦花为女儿编织了一双草棉鞋,当地人叫“毛窝儿”。她编了几圈就停下来,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一番,要是某一处或某一根芦花有些碍眼,她就毫不犹豫地拆了重编。好不容易快要封口了,再一端详,觉得某一处还是不那么满意,便又一根一根地拆下,再一根一根地重新编上去。娘担心闺女穿在脚上,怕别人指指点点笑话,不是笑话娘手笨,是笑话闺女的脚呢——这“毛窝儿”一旦穿在闺女的脚上,那可就是闺女的哩。一大早,娘就拎着“毛窝儿”,在齐漆深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原先深深浅浅的大沟小河,早被大雪给抹平了。娘一下子滑进了深沟里。她在雪窝里拼命地挣扎着往上爬,可爬到半坡又滑了下来。幸好她发现了一根被雪压弯了的柳树枝条,要不然……一去一回,四十几里的路呢。当夜深人静娘“摸”到家的时候,两条腿早冻得麻木没有知觉了。

  从此,娘就落下了“老寒腿”。梅子偶尔从娘抽动的嘴角,看得出娘的膝关节疼痛得很厉害。可娘从没在女儿面前说起过因雪天送鞋才落的病根,更没提过掉进雪窟的事。好多事,都是梅子后来从尤二婶嘴里听来的。

  梅子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娘都把“老闺女”放在头里,而两个姐姐只有眼馋的份——一直到两个姐姐先后出嫁。想到这一层,梅子便越发地伤心了:“娘啊……我从小到大,你待我……待我这么好……我的娘啊……

  “娘啊……我本以为……我……我已经……那老魔鬼一定会放过你了呀……我没想到……这老魔鬼现在又来了啊……这畜性,心太狠手太辣了啦,他说得出就能干得出的呀……娘啊……”

  梅子哭着想着又想到了双喜:“昨儿下午……现在……双喜知道吗?他一定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拼了命的。双喜现在在哪呢?”梅子忽然想到了双喜的照片和那把小银锁:“要是把那照片和那把小银锁拿出来……这老魔鬼不用问,一看就知道双喜和我……他能放过我吗?能放过我娘吗?也许暂时能,可他能轻饶了他的儿子吗?双喜又会屈服吗?那……父子俩说不定就闹出个你死我活了呢。唉,现在自己和双喜已被一条深深的暗河永远地隔开了呀,一个河东,一个河西——尽管如此,双喜毕竟是自己真心爱过的人啦,我要是……那不就是把双喜往火坑里推了吗?唉,自己已经……何必再让他遭受磨难呢……?”

  “娘啊,这老魔鬼缠着我不放了啊……我要是不依了他,他就要对你下毒手了啦……娘啊,我快疯了啦……双喜哥,我已算是死了的人啦,我什么也顾不了啦……”梅子忽然大声地哭了起来,但“双喜哥”三个字还是没有清晰地吐出来。

  为了娘,几乎被逼疯了急傻了又无可奈何的梅子,决定“挺身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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