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事件簿 第九章
作者:怀里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第二天清晨六点钟,还未睡醒的漆原便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所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拿起话筒,一分钟后才听出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昨晚酒席上那位灰白发男子。他是靠对方说话的声音判断出来的。

  “方便的话,无论如何请在七点之前到酒店来一趟,我有事想要拜托你帮忙。”对方说。

  “请问有什么事么?”

  “来了再说吧,拜托了。”听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和自己说话,漆原只得答应下来。

  当他到达酒店时,那位灰白发男子已经坐在酒店大厅里等他了。

  “抱歉,来晚了!”漆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人身前。

  “哪里的话,倒是麻烦你了!”灰白发男子站起身,态度十分客气。

  漆原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请问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的。”对方从茶几下面拿出了一个棕色的笔记本,“这个,你能帮我转交给林沐么?”

  “林沐?”漆原看着那个厚厚的笔记本,“乌鸦林沐?”

  “是的。”

  “这是什么?”

  “这是……”男子迟疑了一下,说,“这是属于林沐的东西,也是我曾经犯过的一个错误。”

  “是林沐的日记本?”漆原随意猜测着,却没想到男子竟点了点头。

  “真的是日记啊?可是,既然是林沐的日记,怎么会在您那里?”

  男子深低着头。“毕业时,我们吵了一架。我……为了报复,拿走了这个,一直保存在我那里。”

  “拿走了?”

  “你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偷走的。”男子脸色发白,“它被林沐扔进了垃圾桶里,我只是……把它捡了回来。”

  “这样啊。”漆原虽疑惑这本日记是否真的被林沐扔进了垃圾桶,但他不打算继续追问。

  灰白发男子继续说道:“不只是捡了回来,我也不会辩解说自己只是代为保管。刚刚毕业那会儿,我……我把这本日记看完了。”

  漆原没有说话,他想到了乌鸦林沐的另一个绰号——偷窥者。

  男子抬起头,笑容很难堪。“日记这种东西,除了写日记的人本人,谁都有想看一眼的欲望。”

  “说的是呢。”漆原只好说道。

  男子似乎急于辩解,语速越来越快。“看完日记后我十分后悔,不只是后悔私自偷看了他的日记,更后悔在上学时和大家一起排挤他。读完这本日记,我才明白了他并非我们所认为的那种人!”

  “你们认为的那种人?”漆原皱起眉头,“所以您昨晚才一直在维护林沐。”

  男子点点头。“我一直知道林沐就在这座城市生活。所以石可通知大家在这里聚会后,我就打算将日记带来还给林沐。昨晚我本想亲自去归还,哪知道酒喝得太多,回到房间就睡着了。直到今天早上醒过来才想起我还有这件重要的事没有办。可是……说实话,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林沐,做出这样的事情,还哪有脸面对他……”

  “没关系的。他一定会原谅您的,您不是也说过么,他从不记恨别人。”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没有那种勇气。”男子表情很痛苦,“所以,你既然是林沐的朋友,那能请你帮我将这个还给他么?”

  “唔,明白了。”漆原拿起日记,“我会帮您完璧归赵的。而且您放心,我不会看日记内容的。”

  “事实上……”男子忽然搓了下手掌,眼神飘忽,“我希望你能看一下。”

  “什么?”漆原皱了皱眉,“这可是林沐的日记啊。看别人日记……您别介意,并不太好吧?”

  “我知道的!”男子辩解道,“我也很后悔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我认为你应该看一下这本日记,这里面……有你应该知道的事。”

  “我应该知道的事?”

  “嗯!”

  “什么事?”

  “关于……”男子夸张地甩了甩头,“抱歉,你还是自己看吧。但究竟要不要看,由你自己决定。拜托了,我先告辞了!”

  没等漆原再说话,男子忽然站起身,逃命一般跑进了楼梯口,连电梯都没有等。漆原这才想起,除了那一头灰白发,他连这男子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如果乌鸦林沐问他这本日记是谁给他时,他应该如何回答才好呢?

  还有,为何对方坚持他应该看一下这本属于乌鸦林沐的日记呢?就只是因为他和乌鸦林沐是朋友,应该对林沐有所了解?漆原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测,这根本不是偷看别人日记的理由。

  细细品味男子的话,漆原觉得男子的意思应该是说,这本日记和他是有联系的。可这是乌鸦林沐上大学时候的日记,那时候漆原还未出生。两人有什么联系呢?

  等等,是有联系的!

  漆原的脑海中飞过一个人影——漆欣!难道在这本日记里,乌鸦林沐记录了关于母亲的事?

  这样就说得通了!母亲是乌鸦林沐大学时候的同班同学,日记里一定记录了关于她的事,所以那位灰白发男子才坚持要漆原读这本日记!漆原回忆着过去一段时间围绕在脑子里的一连串疑问,为何乌鸦林沐会隐瞒认识母亲的事实,为何乌鸦林沐一再声称不记得她……

  漆原紧紧握住这本日记,或许这里面真的能够找到答案。他翻开日记本,却不想里面掉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他放下日记本,展开那张纸,一瞬间,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靠……”

  下午三点钟,漆原用手机短信给小妆发去自己的准考证号和成绩查询密码,拜托小妆帮他查询高考成绩。他并未说明自己在哪,短信发出后他也立刻关掉了手机。他希望在接下来这几个小时里,不受任何打扰。

  他此时坐在老街里的一家名字叫做“艺术系”的咖啡馆里。咖啡馆有两层,他坐在二楼靠窗的地方。窗户对面便是乌鸦画馆,透过那扇落地橱窗,他能够看到正在画馆里走来走去的乌鸦林沐。

  那本属于乌鸦林沐的日记,此刻正安静地放在漆原面前的桌上。上午拿到日记后,他在酒店的大堂里读完了三分之一的部分。这部分日记记录的是林沐大一到大二那段时间的事。这些事稀松寻常,没有太值得注意的地方。

  而也正如边境所言,乌鸦林沐的确是不善言谈和交际的人,他一直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很少会参加朋友的集体活动。并且从日记来看,他也确如边境所说,常常连续几个月不去上课。漆原很好奇,像他这样的学生为何一直没有被开除。

  日记本旁放着上午时从日记里掉落出来的那幅画。此刻它已经被平整地展开,折痕也被抹平,虽然线条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经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这幅画画的是一只被雨水淋湿的猫,一把格子图案的雨伞,还有一位撑伞的姑娘。

  边境曾说过,这幅画的名字叫《猫尾巴与伞》,是乌鸦林沐在温度书店创作的。时隔如此久,漆原依然能够看清画里那姑娘的模样。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漆原的母亲漆欣。

  看到母亲出现在画纸上,除了惊讶,漆原找不到别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内心感受。

  他拿起日记,接着上午读到的地方继续读下去。很快,他就在日记里找到了与这幅画有关的那篇日记。乌鸦林沐清楚地将这幅画的创作过程记录了下来。从时间来看,这是大二下学年的五月的一篇日记。

  5月21日雨季即将来临

  夏天还没开始,暑热却已提前降临。因为受不了教室里的汗臭味,我像以往那样逃了出来。没有别的去处,我再次去了温度书店。书店的老板在店里放了好多落地台扇,在这种季节实在难得。

  书店最近有新进的画册,喜欢看这种东西的人很少,我得以独自欣赏,不必担心会被旁人买走。窗边的扶手沙发是我最喜欢的位置。阳光晒不到,光线又充足,我坐在那里看画册,学技巧,风扇送来凉风,周围又没有嘈杂的人声,真想就这样一直待下去呢。

  下午时突然下起了雨。店里的人惊讶之余无不感到愉悦。而我也很开心,这样的天气让我更有理由赖在这里了。

  雨水拍打在玻璃上,那阵“啪嗒”声听起来像催眠曲。眼睛一直被画册里的缤纷色彩所冲击,渐渐酸胀起来,我只好抬头望向窗外,让眼睛得到休息。

  雨中的老街行人匆匆,从屋檐滴下来的雨帘让这条街看起来十分闲适和清净。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了一只猫咪,它蹲坐在屋檐下,浑身已被雨淋透。屋檐太短,无法为它遮风挡雨,雨水无情地落在了它的身上,它不住地用舌头****着毛发,但那是在做无用功。

  真是不走运啊。

  它那身原本光滑柔顺的雪白皮毛如今已经脏兮兮的缠成了一团。如果凑近一些,一定会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雨依旧下着,它开始四下张望,小脑袋惊慌地左右摇晃。

  我想要将它画下来,毕竟被困在雨中的猫咪可不是随时可见的。我拿出画纸,开始行动。猫的轮廓慢慢浮现在纸上,线条也逐渐丰满起来。我想这副作品完成后,一定会让我满意的。

  我不记得那是我第几次抬头了,当我再次望向窗外时,突然发现那只猫咪上方出现了一把雨伞。

  撑伞的是一位穿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衬衫的女子。她年纪和我相仿,被淋湿的头发像绸缎一样贴在额头上。

  我认得她,我也记得她的名字,她和我同班,名叫漆欣。她属于那种绝非惊艳但长相耐看,举手投足都会让人印象深刻的女生。我在课堂上见过她几次。

  她蹲了下来,试着将雨伞固定在地上。她似乎打算将直伞柄插在青石板之间,但没有成功。随后她突然跑到梧桐树下,搬起两块石头,然后折回猫咪身边,将那把雨伞牢牢地压在了猫咪身边,伞彻底挡住了连绵的雨水——那只不走运的猫终于得救了。

  而她自己蹲在猫咪和雨伞旁边,任凭自己被雨淋着,她低着头对着那只猫咪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她忽然脱下身上的衬衫,垫在了那只猫咪身下。她摸摸猫的头,接着站起来蹦跳着跑走了。

  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帘中。我内心确信无比,从这天起,我的世界将全是她的微笑。

  原来这幅画是这样诞生的啊。

  漆原重新拿起那幅画。乌鸦林沐那时候的画技已称得上高超,母亲青涩秀气的脸活灵活现,那双眸子像阳光下洒满一地的碎玻璃一般迷人。

  读完这篇日记,漆原能够确定的是,乌鸦林沐对母亲一见钟情了。此事正是发生在温度书店,那家以一见钟情闻名的地方。看来温度书店的确有这样的本事。

  漆原继续往下读着日记。除了日常琐事,日记里也记载着乌鸦林沐对绘画技巧的见解。对画画一窍不通的漆原,对这部分内容只能草草略过。

  乌鸦林沐并非每天都会记日记,每篇日记之间究竟相隔多久也并非定数。他这人似乎并不打算将写日记当成每天必备的事,日记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处能够聆听他倾诉的地方,只有当他有了什么心事或灵感想要倾吐时,才会动笔写点什么。而母亲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日记里是在时隔一个月之后,这篇六月中旬的日记和五月二十一日母亲第一次出现时的那篇,只隔着三页纸。

  6月14日海边,晴

  期末即将到来,大二这一年进入了尾声。班里组织去海边烧烤,除去一些因为考试不想分心的人之外,大部分人都参加了,漆欣也在其中。

  自那天在老街看到她,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她,渴望见到她,也因为她,我去教室的次数越来越多。对于以往几乎从不上课的我来说,他们在教室里看到我时的惊讶表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得知她也会去海边后,我自然也一同前往。所有人是分三批到达海边的。负责搬烧烤架的男生第一批到达海边。当我们将木炭点着时,其余的人才姗姗来迟。而她是最后一批到来的,今天她将头发挽了一个髻,她笑的时候,眼睛像在遥远天际线飞翔的海鸥。

  我想起了她垫在猫身下的那件衬衫。如果当时待她离开后,我将衬衫拾起,洗净还给她,或许现在能和她熟悉一些吧?只可惜当时我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要这样做。

  大家围坐成一圈,一边吃烤肉,一边做各类游戏。大家甚至玩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丢手绢游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玩这种幼儿园小朋友的游戏,实在滑稽得很。

  而那些男生们也像商量过似的,接二连三地将手绢放在漆欣身后,哪怕她刚将手绢投出去,坐下还不到一分钟,便有人再次将手绢放在了她身后,她也只能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重新站起来,追着那男生跑。

  看来喜欢她的男生不只我一个。

  相比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人会将手绢放在我身后。对于大家来说,我一直独来独往又不合群,所以这并不奇怪,我对此倒并不在意,说实在的,倘若真的有人将手绢放在我身后,我还不知该怎么做呢。

  而多少让我也有些失望的是,她似乎也没有打算要将手绢放在我身后。我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我,但我在意她对我是什么样。

  一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海风渐渐变得凉爽起来。虽已是夏天,但并没有炎热到能够在海边待到天黑的地步。已经吃饱喝足,玩得尽兴,大家决定打道回府。班长这时拿出了一个玻璃瓶和很多张纸条,让每个人都写下自己的心愿,一起放在玻璃瓶里。

  有人问他是不是要扔进海里漂流。班长回答说是要埋在沙滩里。

  大家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纷纷将心愿写下来投进玻璃瓶。我注意到漆欣手里是一张紫色的纸片,她正认真地写着什么。

  “若有幸,希望未来我能牵着你的手。”

  我一边想着她,一边在纸上写下这句话,然后将它投进玻璃瓶。

  之后,班长抱着装满大家心愿的玻璃瓶,带着四五个男生开始在沙滩上挖坑,将玻璃瓶埋进去。随后大家结伴离开。

  我故意走得慢些,特意多看了那沙坑几眼,那里的沙子颜色与周围的截然不同。

  “偷窥者……”漆原再次想起了这绰号。他翻到日记的下一页。

  6月18日阴天

  直到今天我才重返那片沙滩。这三天里,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去做这件事。那张紫色的纸条不停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和幻想中,催促我丢掉那份所剩无多的理智。

  但当晚抵达那片沙滩时,我失望地看到,由于海水涨潮和阳光暴晒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整片沙滩已经是一个颜色,我已经无法再凭借颜色的差别找到那沙坑了。

  可笑的是,我竟然还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颜色应该是叫秋香****。

  旁无他法,我只能试着参照附近的建筑物确定位置。随后我去了附近的工地借来铁锹,开始挖。

  我知道这种行为十分可耻。如果被班里的人知道我这样做,那么我一定会被大家耻笑,甚至被揍一顿也说不定。但是我必须冒这个风险,想要知道她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的欲望实在无法抗拒。

  可结果让人失望。足足挖了一个小时,我却什么也没有挖到。沙滩上已经出现了一个近半米深,半径同样有半米的沙坑。因为拿不准玻璃瓶埋藏的确切位置,我只能像挖地道那样扩大寻找范围,但即便如此,仍一无所获。

  在海边散步的人走过来问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只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在天黑之前,我依旧没能如愿,不得不放弃,我重新将沙坑填好,归还了铁锹,带着一身疲惫和海水腥气回到学校。

  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当天晚上就去那里挖出那个玻璃瓶,却要等到这么久才去寻找。

  她在那张纸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她的心愿究竟是什么,恐怕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看到这里,漆原内心产生了疑问,他想起了昨晚那位叫小聪的男子所说的话,那人曾说自己在沙滩上狠狠揍过乌鸦林沐,但日记里乌鸦林沐却只字未提这事,漆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说谎,只得继续翻到下一页。

  6月19日糟糕的一天,无论是天气还是其他的一切

  一整天都阴雨弥漫。所有人的心情都很压抑,但我想,恐怕整个学校都没有人比我的处境更坏了,也没有人能比我们班的人更为愤怒。

  偷偷溜去海边挖玻璃瓶的事,终究还是被人知道了。本以为我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竟然被在海边散步的同学一清二楚地目击到了。

  毫无疑问,我一下子成为了众矢之的。本就莫名其妙与我保持距离的人,此刻全都义愤填膺,像仇敌一样鄙视我。我并不因此怪他们,毕竟我的确做出了这种值得唾弃的事。

  率先向我发难的是位女生。她说了很多刺耳的话,周围人也都在支持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她的行列,每个人都将锋利的匕首化为语言,恶狠狠地刺向我。而我不能反抗,我也没有理由反抗。

  而我并不在意这些,他们都是和我不相干的人,即使恨我到骨子里也丝毫影响不了我的生活。我在意的人只有一个。

  还好,她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并没有参与到讨伐我的队伍中来。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女生对她耳语了几句,似乎打算让她也加入进来。但她并未有任何举动,连头也没抬,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全然不在乎。

  她不知道,她的默不作声,此刻对我来说却是最大的支持。

  “原来是这样啊……”漆原沉吟道。这就是乌鸦林沐被自己的大学同学们称呼为“偷窥者”的来龙去脉。

  昨晚那些人并非以讹传讹,乌鸦林沐的确打算挖出玻璃瓶。只是与大家所认为的不同的是,他并非想要偷看所有人的心愿,他只希望能够知道她一人的心愿而已。

  “他是有苦衷的!”漆原想起了灰白发男子昨晚说的话。看过这本日记的他,也一定明白乌鸦林沐这样做的缘由。但是这种缘由,无论如何也不适合在昨晚那种场合解释给大家听。

  事实上,昨晚第一次听到乌鸦林沐做出这种事时,漆原也十分反感。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极其讨厌窥探别人隐私的做法。但看到这篇日记后,他对乌鸦林沐更多的是同情。他并非恶人,他只是想要洞悉心爱的女生的心愿,远达不到罪无可恕的地步。

  漆原也相信,即使真的挖出了玻璃瓶,乌鸦林沐也会恪守道德底线,只偷看母亲的那张。

  服务员走过来为漆原续满咖啡。待她走远后,漆原休息了一下,继续读着后面的日记。

  此事之后,乌鸦林沐并未在日记里记载任何对这件事的忏悔和看法,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记录着日常小事和对母亲的思念。但在这学期期末考试当晚,他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乌鸦林沐没有写原因,从日记记载的内容来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被打,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他的低落情绪,并且怨恨地控告了一番揍他的那人,打人者的名字和很多粗鲁鄙夷的字眼连在了一起。

  漆原很想知道,打他的那人是否也在昨夜的酒席中。

  但令漆原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从接下来的日记来看,被打之后第二天,乌鸦林沐便和打他的那人和好如初了。日记里记载他和那人在一起喝酒喝到深夜,并交谈甚欢,乌鸦林沐还写了很多赞赏对方的句子。而关于前一天他被揍的事情,乌鸦林沐只字未提,甚至连类似“虽然他打了我,但我依旧愿意原谅他”的这种话都没出现过一句。

  漆原比照了这篇日记里的名字和前一天日记里乌鸦林沐咒骂的名字,十分确信他们正是同一人。

  乌鸦林沐难道如此宽容,仅隔一天就原谅了对方?就算对方十分真诚地道歉,一般人也很难如此短的时间便不计前嫌,彻底原谅对方吧?

  “他从不记仇。”班长的话从他的脑海里跳了出来。看来乌鸦林沐果然是这样的人,从不计较别人曾伤害过他。

  日记接下来进入了暑假。乌鸦林沐只在家里待了很短的时间,便外出旅行去了。他背着画板去了很多地方,靠在街头卖画赚取路费。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记日记,除了每天的新奇见闻,也夹杂着对漆欣的思念。他写了很多只在日记里才有勇气对漆欣说的话。

  7月16日

  ……

  于我而言,漆欣比任何人都美丽。不只是因为她那双像星辰一样的眼睛,还因为她距离我如此遥远,我此生都不可能靠近她,拥有她。

  ……

  7月24日

  ……

  这座公园尚在修建,所以还没有完全封闭,游客可以自由进入。公园里有新植下的细竹,我坐在竹林旁,吃着用卖画的收入买来的盒饭。太阳依旧没有落山,西边的天空不见一丝暮色。

  我又开始想念她了。没有任何原因,她在我无事可做时,立刻跑进了我的世界。我视线所及之处,全是她半透明的影子。我幻想当她看到我身后的这片竹林,会说些什么,和我又会发生什么样子的对话,会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地称赞那片嫩绿……

  想念她这件事,已经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了。

  ……

  8月10日

  ……

  那女孩子的发型和你十分相似,但是五官却和你相差甚远。但仅凭她和你有这一处相似,我便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迫切地想要去认识她,与她说话,发现她身上是否有更多与你相似的地方。

  ……

  暑假部分的日记足足占了二十页,而几乎每篇日记里都有漆欣,只是那并非真正的漆欣,而是存在于乌鸦林沐的思念中,来无影去无踪,和他发生了无数不真实的故事的漆欣。

  但是在九月初,漆欣忽然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乌鸦林沐的现实世界里,这是漆原绝对没有想到过的,而他相信那也是乌鸦林沐本人无法预料的。

  9月2日火车穿越四个城市,从阳光驶入骤雨

  早上六点钟,我挤上前往学校的火车,乘客非常多,火车上坐满了人,就连过道上也很难轻松穿过。我的随身行李多次卡在人缝中动弹不得。

  火车出发后,我背着画板和行李去寻找人少些的车厢。如果规规矩矩地坐在现在的座位上,我一定会发疯的。旁边除了嗑瓜子的大叔,就是不停哭泣的婴儿。

  走过几节车厢后,我终于找到了一节还算空闲的车厢。走过那么多拥挤的车厢,这节车厢在我眼中无比可爱。我找到座位坐下来。一整个暑假都在外奔波的我一直都没得空好好休息,实在是疲惫不堪。随着火车有节奏的摆动,我很快睡着了。

  我睡了很长时间,接着被一片刺耳的声音吵醒。火车进入了隧道,黑暗中的火车车轮声格外嘈杂。火车离开隧道后,黑暗骤然消失,光线一下子涌进了车厢,当眼睛适应了这片光亮后,我一下子惊呆了。

  坐在我面前正冲我笑的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何时来的?直到写这篇日记,我仍然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黑暗消失的那一刻,漆欣与光一同出现在了我眼前。

  你睡醒了?她开口问我。

  我以为自己在梦里,没有回答。在梦里,她是我的恋人。在我睡醒后,她像这样温柔地望着我。

  她又开口说话了:“没想到会在火车上遇到你。刚刚我在另外一节车厢看到一个大大的画板在人群中移动,我一下子想到了你。等我跟过来,发现那果然是你。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睡着了。”

  在她说话时,我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痛感让我意识到这不是梦。我朝思暮想的这个人,真的出现在了我面前。

  那一刻,我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我想告诉她我去了哪里,我想告诉她我遇到过的所有有趣的事,我想告诉她,一整个夏天我都在思念她。

  但我终究只是我,那样的话我是没有勇气说出口的。我只能故作冷静,告诉她因为旅途太累所以我很快就睡着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恍惚,但那绝对不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

  她问我去哪里旅行了。我回答说去了很多地方,并且一边画画一边旅行。整个夏天里,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和她有这样的交谈,没想到此刻竟如愿以偿。

  她流露出了羡慕的眼神,那眼神让我慌乱不已,却又兴奋无比。她告诉我,她在家里熬过了整个暑假,原本也打算出去旅行,但却没有合适的地方,也没有一起的同伴。

  恢复平静后,我终于渐渐能正常的和她交谈了。听着火车的车轮声,看着窗外飞过的麦田,我们聊了很久,并且没有出现一次令人尴尬的沉默。真是不可思议,那是我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经历。

  明明是同班同学,但关于学校和心理学,我们很少聊起。她一直在问我关于画画的事。我给她看了我的画册,她很感兴趣。她指着画册里的模特,问我关于她们的故事。

  我尽可能将他们的故事讲的生动些,不让她觉得我这人乏味枯燥。这很有难度。我能将这些模特画在纸上,却很难将他们的故事生动地呈现在她面前。但即使这样,她仍听得津津有味。

  人生第一次,我希望列车能够一直行驶下去,不再像以往那样期待终点站。但四个小时后,火车还是准时靠站了,我们一起走下火车。她在我面前伸了个懒腰。

  我鼓起勇气邀请她一起去吃点东西。但她推说还有事,拒绝了我的邀请。我们在火车站前面分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慢慢消失在人海。

  虽然感到遗憾,但我心里更多的还是满足,因为能够和她聊天而兴奋。对我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仍像是梦境。虚幻缥缈,难以置信。想到谈论画画时她望着我的那种眼神,我竟感觉不到一丝旅途带来的疲惫了。

  这样一想,没能和她共进晚餐的遗憾,也算不上什么了。

  乌鸦林沐还真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啊。看着最后一行字,漆原这样感叹。

  从九月到十二月的三个月里,乌鸦林沐除了记录些诸如“看到漆欣今天在打羽毛球”、“在图书馆看到漆欣在思考要不要借阅《追忆似水年华》”一类的事外,如同九月二日那样的对话再也没有发生。

  长达三个月与内心喜欢的女孩子没有任何交流,这在漆原看来简直无法想象。

  漆原同时也感到意外,原本他以为在火车上偶遇又交谈甚欢后,两人此后会变成朋友。但从日记来看并非如此。而乌鸦林沐在与女孩子打交道这事上的道行显然无法与他的画技相比,甚至可以说笨拙到了极点。好几次他想要趁漆欣独自一人时去搭讪,最后却都因为担心会打扰她而告吹。

  漆原不禁为乌鸦林沐感到难过。有这样怯懦的性格,也难怪他至今仍孤身一人生活了。

  直到十二月中旬,日记里终于再次出现了现实中的漆欣。

  12月11日雪

  今年的初雪来得很早。

  早上到老街时还是阳光灿烂,返回学校时却已鹅毛大雪。

  雪天里的公交车速度缓慢,路又滑,车子在上坡时举步维艰,险些往后滑去。下坡时的速度却又像是已经失控,让人心提到嗓子眼里。不过我总算幸运地安全到达了学校。

  我抄近路回宿舍。雪依旧很大,走到操场时,我看到这里竟有几十个人不顾大雪纷飞,正在打雪仗,在雪地里追逐奔跑,他们显然已将这场我视为灾难的大雪当成上天赐予的礼物了。

  想想也是,去年和前年的冬天一直没有下雪,让很多一辈子没见过雪又对雪景充满憧憬的人大失所望。今年的这场大雪,一定让大家下定决心要好好疯狂一番。

  下雪时,整个世界的声音会变得无比清晰。在这片空旷的操场上,我几乎能分辨出属于每个人的不同笑声。而在这片笑声中,我也很快看到了戴着一副紫色毛线手套在堆雪人的她。

  我曾疑惑,为何我会如此这样快就发现她的身影,要知道,当时操场上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人和飞来飞去的雪球。而在记这篇日记时,我明白了原因。

  过去这些时间,无论我去那里,都会幻想她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和我说话,和我一起散步。久而久之,她的身影在我眼里已经变得格外深刻。即使人群再熙攘,她也会像黑夜里海洋彼岸的灯塔般吸引我的目光。这或许就是原因吧。

  随后,她身边渐渐出现了班里其他人的身影。她正在和他们讨论着什么。

  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准备悄悄走过去。我实在不喜欢雪。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那声音我再期待不过了,它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和幻听的世界里。

  我望向她。没错,喊我名字的的确是她。她冲我招招手,接着竟然向我跑了过来。

  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的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呀”声,和她夹杂着笑声的均匀呼吸声。

  她来到我跟前,咧嘴一笑,而后说:“帮我们画张合影好么?”

  我依旧沉醉在她朝我跑过来时的画面中。她似乎以为我正在考虑她的央求,她歪着头,眨巴着那双迷人的眼睛望着我。

  回过神来后,我立刻答应了她。

  她很开心,转身对大家喊着“他答应了”。

  我立刻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刚刚是在讨论这件事啊。

  随后,大家在雪地中集合,站成前后两排,我坐在台阶上,支起画板。我准备先将他们的站位和简单的轮廓画好,晚些时候再完成其余部分。毕竟现在还在下雪,不能让大家在雪地里呆呆地站太久。

  完成这些工作后,我示意大家可以解散。大家似乎很不解。我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我告诉他们,用不了几天就可以看到画的成品。

  少数几人对我说了几句客气话,其余人则在瞪着我。我不能理解,我是在为他们服务不是么?为何他们看待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敌人?

  我想,他们或许认为我并没有认真去画所以才不高兴的吧。旁无他法,我只能加紧把这幅画完成,才能打消他们的这种顾虑。

  大家解散后,漆欣走到我面前,悄悄对我说:“别忘了把自己也加进来哦。”

  我望着她。她的笑容温暖动人,让我沉醉。她以为我没有听懂她的话,继续说道:“记得给自己选个位置,把自己也画进去。”

  我点点头。她笑了笑,转身跑开。像夏天时初遇她的那个雨天一样,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雪越下越大,我再也看不清整个世界。

  这是近几个月来,她对我说过的唯一两句话。我将它们写进我的日记里,永远珍藏。

  而在二十分钟前,我在宿舍内完成了这张合影画。这或许是我完成过最快的一幅作品,因为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她对这幅作品的评价。

  我同时也按照她所说的,将自己画进了作品。画中的我,就站在漆欣旁边。那是我留给自己的位置。但是望着这幅画里的自己,我感到一阵难过。

  出自自己画笔下的我,站在她身旁是那样平凡不起眼,与她跃然纸上的美丽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

  漆原翻到下一页。

  12月12日依旧是雪天

  雪下了一整夜,直到早上起床时依旧没有停。昨天还在为大雪欣喜若狂的舍友们,此刻却又令人费解的怨声载道起来。

  “这下子怎么下个没完啊?”“老天爷的头皮屑还真是多啊。”他们说。

  在食堂吃过早饭,我去教室上课。那幅合影画此刻就在我的包里,因为昨天大家的那副怀疑态度,我有必要在今天便将它展示给他们。

  到达教室后,我拿出了那幅画,递给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他对这作品大吃一惊,并且立刻传给了下一个人,下一个人同样发出赞叹,又叫来别人。很快,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围在了它旁边,刚从门口走进来的人还没掸掉头顶上的雪,也亟不可待地加入了其中。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从同班同学那里听到赞扬。看得出,大家对作品很满意。

  临上课之前,忽然有人抛出一个问题。“这幅画应该归谁?”

  大家立刻将目光投到我身上。我没有说话,早在昨晚我便已经决定了这幅画的主人将会是谁。但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它的主人的名字说出来,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

  她现在坐在教室最前面,和其他人一起望着我。在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我看不出任何想法。

  “这个……我要自己留下来。”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只能这样回答。

  一刹那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不再有期待,也不再有赞扬,房间内的空气像外面的雪天一般寒冷。

  有人冷笑着回到座位,有的人用我看不懂的眼神无声交流。我望向她,但她已经背对着我,不知此刻在想什么。旁边有人对她耳语了什么,她点了点头。

  画随后被粗鲁地传回了我这里。画纸折了一角,画上也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手指印。整第一节课我没有做旁的事,只能尽全力将这幅画修好。我依稀地听到了不知谁说了一声“敝帚自珍”。

  作品当然属于作者,不可能属于模特的。我恶狠狠地这样想道。

  但随即我又告诉自己,漆欣才是这幅画最合适的主人。

  下课后,我磨蹭着留在最后,打算将修补好的画送给漆欣,她一直在那里收拾东西,我必须尽快行动。

  可是紧接着我又想到,明明我已经说过这幅画要自己留下来,再送给她,她会收下么?

  大概不会收下的可能性更高吧。

  我这样踌躇着,直到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越来越冷的教室……

  日记的下一页,便夹着这两篇日记里提到过的那幅画。从画纸背面的痕迹来看,乌鸦林沐曾用用胶水将它粘在了日记里。如今胶水已经风干,失去了粘贴作用。跨越了十几年的岁月,这张纸已经泛黄又布满褶皱,但还是能依稀辨别出站在第一排中间的两人,正是漆欣和乌鸦林沐。

  与那幅《猫尾巴与伞》相比,画中的母亲并无什么变化。而乌鸦林沐和现在相比却有不小的差别。那时候的他体格远没有现在这样臃肿,没有络腮胡须,发型也清爽得多。漆原忍不住一笑,乌鸦林沐那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比画中的形象不起眼十几倍的中年糙汉。

  漆原放下画,继续翻看日记。

  这次事件之后,直到圣诞节的前几天,乌鸦林沐颇为意外地得到了与漆欣独处的机会。

  12月23日

  圣诞节前,整个世界似乎忘记了前段时间曾下过鹅毛大雪,这几日一直万里无云,只是空气冷得可怕。

  系里为了迎接圣诞节,打算举办一次茶话会。地点在学校仓库。早在几天前,学生会的人便将那仓库收拾了出来。然后他们找到我,希望我在仓库的那张大黑板上画些什么。

  “画什么都好,都比空旷的黑板要好看。”他们说。

  但既然是为了圣诞节,自然要画些和白胡子红衣服老头子有关的东西。学生会派了一个低年级的男生协助我工作。我们两人一起工作了两天。进展很不错。那种黑板上已经沾满了五彩斑斓的色彩,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单调枯燥。只是不知道这色彩能持续多长时间。

  下午结束工作后,我吃过晚饭,准备回宿舍。走在路上,天色已经全黑。我抬起头,忽然看到了漆欣。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羽绒服上的副帽有黄色的保暖绒毛,正面对着我站在前面。

  “好巧啊。”她说。

  我点点头,说是啊。

  “刚从学生会忙完?”

  我很惊讶,她竟知道我在为学生会帮忙的事。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回答我说整个系的人都知道,因为每个人都很期待几天以后的圣诞茶话会。

  说话的工夫,我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接着,我们开始并肩往前走。我怀疑这是梦境。

  我们开始交谈。她问我是不是要回宿舍,我摇头说不是,撒了个慌。她莞尔一笑,接着提议一起走走。我克制住声音的激动,回答说好。

  “一起走走吧”和“我们聊聊吧”这两句话似乎总能让人陷入沉默。我们无言地走了一段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心里一直在琢磨应该说点什么。但最后打破沉默的依旧是她。

  “你的画好棒!”她说。

  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几秒钟后我才晃过神来。

  “看到那幅画我可激动了,因为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用画笔画下来。”

  “从没有被画过肖像画?”我问。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她,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被画下来,早在老街的那个雨天,我就偷偷画下了她和那只猫咪。她知道这事后,会生气么?

  (“当然不会生气啊!”看日记的漆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嗯!”她问,“那张画现在在你包里么?”她扫了一眼我的背包。我立刻后悔起来。那次给大家展示后,我将它粘在了日记里。可是日记并不在包里。

  我说没有后。她点点头。

  “我也想学画画,想把所有我看到的好看的事物画下来。只是太笨,一直学不会。”她说。

  我回答说:“那就买一架相机吧,一样可以记录下好看的事物。”

  但她摇摇头,告诉我她不喜欢用机器记录下的东西,她还告诉我,就因为这个,她很少照相。

  “比起机器,我更喜欢人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的东西。比如以前的孩子们亲手制作的玩具,就比现在的孩子在商店买来的要好得多。流水线生产的东西,怎么能和投入感情完成的东西相比较?”

  “这么说,画和照片也是如此?”我问。

  “是的。比起用照相机和显影药水做出来的塑料相片,我更喜欢用手指和画笔画下来的东西。”

  我一路送她回到女生宿舍,接下来没再聊画和照片,前几日教室里的那事像从没发生一样。我们尽是说些何时再下一场大雪、树枝没有积雪像光杆司令一样、天空这样蔚蓝会不会突然有UFO飞过一样的不搭边的话题。我们在女生宿舍门前挥手告别,她转身走进去后,我才忽然想起我还是没有问她想不想要那幅雪地上的合影画的事。

  但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仍在脑海里无数次回放方才和漆欣并肩而行的场景。她的音容相貌,她的声音,她走路时轻轻晃动的手臂,侧脸面对我说话时微微歪斜的头和抿起的嘴角,全都清晰可见。

  掐指一算,这是我们在这两年半的时间里第二次独处了呢。

  未来一定会有第三次吧?我希望。

  12月26日阴天

  大病了一场,错过了圣诞茶话会。昨天早上开始,浑身精疲力尽,头也昏昏沉沉,坐在那里就会浑身湿透,只好在床上躺了两整天。好在学生会交待的工作几天前已经提前完成,才没有被他们埋怨。

  因为生病,昨晚没能去参加茶话会。我原本是期待能在那里看到漆欣的,而现在也只能从去参加过茶话会的同学那里探听一些消息。

  听说茶话会上突然跑进来一只流浪狗,叼走了一块儿蛋糕。听说系里的两位年轻老师偷偷接了吻。听说大家很喜欢黑板上的彩绘。但我并不在乎这些,只希望能听到关于她的事。

  大家并没有让我失望,没几分钟,我就从他们口中听到了她的名字。但是后面的话却让我恨不得自己因为发烧而晕晕沉沉地睡过去,那样就不用听到这番对话了。

  “有个男生邀请她跳舞,她看起来很开心呐!”他们说。

  男生,邀请她跳舞,她还很开心……

  是她的男朋友么?亦或是追求者?

  但既然是跳舞,就能和她紧紧贴着,握住她纤细的手和腰身,凝视她的眼睛。单是想到这个,我就不知是因为羡慕还是仇恨而咬牙切齿起来。

  “只是邀请她跳舞,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有人说出了我的心声。

  是啊,只是单纯的邀请跳舞,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但接着又有人说:“邀请跳舞成功,怎么说也是成功了第一步啊。以后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

  我看着说这话的那男生,很想揍他一顿。

  “怎么可能!”旁边有人再次替我反驳说,“那样的话,我也去邀她跳舞,难道也有第二步第三步?”

  但那人的回答毫不留情面。“你没看那男生么?高高大大,长相又受女生喜欢,那才是有希望把漆欣追到手的男生。像我们,啧啧啧……还有半年就毕业了,说不定那家伙真能把漆欣追到手呢!”

  我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是啊,像我这种男生……

  虽没见过那男生,但只要想到漆欣,我就能大体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男生了。一定是那种充满男子气概,能将漆欣保护在怀里的人吧。

  可我自己呢?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企图挑出一处地方能让我有资格去追求她。但最终却发现这是徒劳。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无是处的人。像我这种人,连喜欢她的资格恐怕都没有,更不用提拥有她了,实在可笑之极。

  想想从前,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总爱幻想自己能鼓起勇气去向她告白。然而见到她时,自卑感又会立刻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就像有人用放大镜将我身上的缺点全部放大了几十倍,并在我耳边喊着“醒醒吧,你没可能的”、“你太差劲了,不配喜欢她那样的女孩子”这样的话。

  有人说在爱情的世界里,年龄、长相、经济条件都不是问题。但我觉得这话是错误的。在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之间,这些的确不是问题。但是在暗恋的世界里,它们不只是问题,还是一堵阻拦你勇敢表白的墙壁,真实存在,并且难以逾越。

  这份感情,大概也只存留于此了吧……

  漆原放下日记本,他的眼睛很累,同时也感到很难过,但说不清是为母亲还是为乌鸦林沐。

  连续的两篇日记,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一个充满了与心爱的女孩并肩散步的欣喜,一个却充满了不敢表白的自卑和伤怀。

  他重新读了一遍这篇日记最后那段话,与小妆很自然地确定恋爱关系的他,这一刻才渐渐明白了什么是不能表白的暗恋。默默喜欢了漆欣如此之久的乌鸦林沐,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去表白,甚至可以断言,他永远不会表白,原因就在于,他确信以他的条件,是不可能表白成功的。因为这份自卑,他自信自己永远无法拥有漆欣,而一旦表白,结果必然是他连与漆欣并肩散步的机会都会丧失。

  看来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勇气来解决的啊。漆原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乌鸦画馆,乌鸦林沐的身影并不在橱窗附近。

  漆原重低下头。这篇日记之后是一张空白页。似乎乌鸦林沐打算用故意空出一页的方式表达些什么。而下一页的日记,竟已经是三个月之后。漆原推测,深陷自卑漩涡的乌鸦林沐或许这几个月都在浑浑噩噩度日,思索自己对漆欣的感情的出路,自然不会再有写日记的兴趣。漆原不知道那个寒假他有没有再像暑假那样去旅行。

  三月初的这篇日记,没有再出现漆欣的名字,也没有关于她的任何事。乌鸦林沐只记叙了几件日常小事和开始为毕业论文答辩而熬夜。这之后的几篇同样如此。但接下来出现四月中旬一篇迥然不同的日记让漆原顿时来了精神,直觉告诉他,这篇日记不同于先前。

  这篇日记的字迹非常潦草。而那种潦草的字迹给漆原的感觉是,写字的人当时的内心非常激动,才导致手指也不听使唤。

  他将日记本凑近一些,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4月17日雨

  有事可做了。或者说,有希望了。

  傍晚在餐厅用餐,无意中看到了漆欣和她的朋友也在餐厅。因为即将迎来毕业季,大家都在忙碌工作和毕业的事情,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再次看到她,心底的那份悸动仍未消失。

  我悄悄坐在离她们不远的位置,希望能够听到漆欣的声音。算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那像蝉翼一样轻快的声音了。我选择的座位再好不过,能够清楚地听到她们的谈话,而因为之间隔着一位虎背熊腰的男生,她们也不会发现我。

  她们起初谈的都是寻常的话题。随后那女生忽然问漆欣为何还没有找男友。我内心一阵激动,看来茶话会那天邀请她跳舞的那男生并没能成功,她仍然独自一人。

  我放下勺子,屏住呼吸,担心嚼东西的声音会让我听不到漆欣的回答。因为那也是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因为没有遇到令我心动的男生。”漆欣回答说。

  听了这话我先是感到欣喜,但紧接着又不明白自己喜从何来。她说的没有遇到让她心动的男生,不也同样包括我么?

  我继续听下去。

  “那什么男生是让你心动的?长相帅的,还是有幽默感的?”

  漆欣回答说:“长相啊,是否有钱啊,乱七八糟的那些都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东西。”那女生接着问她在乎哪些东西。

  “我期待的,是能够做出某事让我一下子感动得不得了的人。那样的话,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我会立刻喜欢他喜欢到不行!”她回答说。

  而那一瞬间,有一道光照进了我的世界。那些一直让我自卑的那些东西,原来她从不在意!

  换句话说,只要能够作出让她感动的事,我也是有可能拥有她的!

  此时此刻,我甚至觉得她或许已经发现了我在偷听她说话,那番话她正是说给我听的。她大概是想让我不要放弃,做出让她感动的事!

  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事,就是做让她感动的事!

  “啊……竟然打算做这样的事啊。”漆原手扶额头。消沉了几个月之久,却又在一顿饭的工夫因为几句话看到了希望。这便是深处暗恋世界的人,心情是好是坏从来无法由自己决定。

  可乌鸦林沐究竟会怎么做呢?漆原急不可耐地往后翻。

  乌鸦林沐绞尽脑汁,想要找出合适的方法让漆欣感动,但却始终没有头绪。漆原觉得这再正常不过,要一个连表白都没有勇气的人去想出打动女孩子的主意,应该可以用赶鸭子上架来形容吧?

  果不其然,乌鸦林沐用了很多天时间才想出了主意。并且这主意也不是他独自想出来的,而是听从了某个人的建议。而那个给出建议的人,正是温度书店的老板边境。

  “他曾问过我该如何讨女孩子欢心……”漆原立马想起了边境曾说过的话。那时候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乌鸦林沐向边境请教,竟是因为他的母亲漆欣……

  4月24日

  ……

  “想让女孩子感动,不只是投其所好,而是竭尽全力,用心去做。”

  这是温度书店老板的年轻的儿子给我的建议,他比我小几岁,但比我要有女人缘的多。

  (“果然有自知之明啊。”漆原笑道。)

  用心去做事,才能让漆欣感动。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很少认真的对待生活。从来都是得过且过,不会对未来做规划,也不会对过去有抱怨。像白开水一样平淡地活着。

  如果非要挑出一件事情,那么手中的画笔或许是我唯一能够用心去做的事情了。

  我想起了她曾对我说过,她不喜欢机器制作的东西。相比起照相机和显影药水,她更喜欢用手和画笔创作的画像。

  投其所好,用心去做。

  或许这就是我的解药。

  这篇日记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乌鸦林沐并没有说明他究竟会如何做。漆原往后翻了几页,企图找到答案,忽然,日记本里掉出了一个小册子。它似乎一直夹在日记的夹层里。漆原疑惑为何早先没有发现它。

  他弯腰将它从地上捡起。册子有小型旅游手册那般大小。灰色的牛皮纸封面没有任何字和图案。

  漆原放下日记,翻开小册子。让他吃惊的是,这竟然是一本精心制作的画集,而里面画的全是同一人。

  走路的漆欣,半躺在草地上读书的漆欣,打羽毛球的漆欣,在讲台上面演讲的漆欣……

  这是一本用画笔制作的漆欣的个人画集!它足有近白张。每一页上都有一幅母亲的画像。

  漆原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想让女孩子感动,就要用心去做。”

  “如果非要挑出一件事情,那么手中的画笔或许是我唯一能够用心去做的事情了。”

  “投其所好,用心去做。或许这就是我的解药。”

  除了画画,乌鸦林沐的确没有其他擅长的事,画画也是他唯一会用心去做的事。所以,乌鸦林沐决定亲手用画笔为深爱的女生制作个人画集!而这本画集,便是乌鸦林沐想要送给她并让她感动的礼物!

  或许,乌鸦林沐还准备趁机向她表白……

  但漆原随即产生了更大的疑问。

  既然是礼物,为何它会在日记里?难道说,乌鸦林沐最终依旧没有勇气将它送给漆欣么?

  他放下画集,再次捧起日记。但令他意外的是,这篇日记之后竟然全是空白页。

  乌鸦林沐自那天起再也没有写过日记……

  漆原合上日记本,望向对面的乌鸦画馆。日记的主人又出现在了橱窗边。黄昏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射着他凌乱的头发。

  他似乎正在思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