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命 第三十五章 天外客,人狗星月魂(二)
作者:雪逝风流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卫后那颗大星总是在群星显现的夜里升到最高远的空域里,巡查子民一般俯瞰整个云国。

  心中充斥无尽疑惑的大人物们把目光聚焦在卫后身上时,却发现卫后已把自己隐入星夜之中,只有澄亮的海水纹汐偶尔能倒影他鎏冕的些微轮廓。

  显然,她不想解释任何问题,只想看看这些年轻人在星夜里的鏖战。

  诸多大人物只能把视线再度转移到战场上。

  初云楼、裴青墨、凝绥绥、段不羁、南厢、花辛命、陈宫、荀余雪。

  八绝已定,感悟星源,惊艳天下。

  摘星学院占据一半位置,更是令人叹嫉。

  但还有高下之分。

  这是百年来定下的规矩。

  可今夜他们似乎不打算争夺那纯粹的排名,因为他们各自选定的对手都很特别。

  薄薄的水汽从海面升腾,在清幽的星夜里铺成袅袅云烟。

  云烟之上极遥远的夜穹里,忽然有束星光高速坠隐入烟云,渲染出一层层嫩薄的幽黄色光晕,像薄薄的春三月夜里初初爬上云端的晕月。

  初云楼一袭白衣忽然虚淡下去,隐入蒸腾的水汽里,飘向那抹黄云,拉扯起一道缥缈枪影。

  无数道枪花忽然自云间绽放,把云团撕裂成一朵朵旋转的镶金边白莲。

  初云楼白衣如雪,脚踩云莲,恰如谪仙人飘然临世。

  出云枪枪杆微微一顿,漫天纷繁的枪芒星花倏然收卷,在他身后凝成一弯凝而薄的新月。

  月如勾。

  缥缈莲云卷。

  卷如白金龙纹。

  白衣乍动。

  云上月下,人枪如一、如龙,直指裴青墨。

  裴青墨站在云石间,仰头看着月夜里初云楼化作的那条龙影,以及卷起如龙纹的莲云,像一个看到梦幻仙境的痴迷画家。

  一只精致的笔从她婉约的袖筒里滑入手中,裴青墨兰指拈扣,轻握笔杆虚提,似要把这星月白衣尽收画卷。

  她何需做画?就这般悬笔观星月,她本身便是画了。

  初云楼骤然停枪,如长龙云间盘旋。

  他感觉这一枪无论怎么变势,都鉆不进裴青墨的画卷里,只能落在空处。

  如何触及画中人?

  长龙三璇,初云楼已有答案。

  他显出身来,双眼却些微迷离,醉了一般。

  这么美的星月云海,这么美的裴青墨,这么美的画卷,不醉,怎做那画中人?

  初云楼醉眼微醺,带着身后莲云星月,横枪入画来。

  出云枪带起一弧月华,斜挑裴青墨,醉里挑星砸美人。

  他身后那弯晕月愈发明澈,莲云翻滚似要燃烧,被他一枪挑破,月华从弧形云缝里涌射而下,印向裴青墨眉间。

  月轮入画,长枪破画。

  “残月。”初云楼的声音如同月光一样醉人。

  人间百年,星辰界第一次现月光。

  少年儿女皆醉在这弯晕月里。

  鸾岐和南断两位圣人同时看向初胄岚,正好看到初胄岚嘴角那抹慰怀得意的笑。

  这老狐狸,太会隐藏了,儿子居然是明月楼传人,难怪他一直老神在在。

  可是,这才只是开始,这注定是个醉人的夜。

  裴青墨动了。

  皓腕微而剧地颤转,玉笔勾勒虚空、星海里骤有星光一束投射下来,随笔毫而走,顷刻间成画。

  一树星辉梧桐,挡在她身前半空,挡住了那轮残月。

  斑驳的月光穿过梧桐叶缝,继续印漏下来。

  斜月漏疏桐。

  裴青墨在斑驳疏影中起舞。

  每一缕月光都是饱含枪意星元的一击,却无一缕能落在她身上。

  他她的身法极快,却极为柔美,玉笔就是她的水袖,斑驳的月光与星云就是她的舞台镁光——裴青墨至始至终都在画里,婉约如静美流年。

  初云楼长枪剧捅,震碎那树梧桐,溅起漫天星花。

  月华如潮涌而至,尽数灌注枪尖,枪芒如虹,人随枪至,烧灼虚空,直指裴青墨。

  亦是此时,他的命星从遥远夜穹里极速坠下,与身后那弯残月遥遥相合,下一刻改变轨迹,在云海间划出斜弧星线,飞绕虚空。

  月轮光芒大盛,忽有海啸声起。

  星落引潮,明月共潮升。

  潮起如龙腾,封了裴青墨的退路。

  裴青墨侧身、挽袖、挥毫。

  好一笔大泼墨!

  侧身避其锋芒,挽袖风起,吹平身后那龙卷狂潮,泼墨拨引,尽卸初云枪之势。

  诸圣齐齐动容!

  初胄岚面容大变,惊道:“天地入画,挽袖成风,挥毫方寸间,自有天痕成道象……你竟是他的后人?”

  无数道目光齐齐望来,初胄岚方觉失态,摇头苦笑不已。

  南断问道:“不知院长口中的他是何人?”

  初胄岚叹道:“王爷难道忘了,二十二年前卫后入宫前夕,那位落魄的书生残魂,和她怀中那重伤将死的小女孩吗?”

  “难道裴青墨,就是那个女孩?”

  “王爷没见过那书生残魂出手,猜不到也难怪。”

  初胄岚神色怅惘,望向卫后隐遁的那方空域,见卫后不语,不禁嘘嘘,“他出手,是在两年之后,太宗重归星海之夜”。

  初胄岚正要再说,却被荀初素打断道:“院长叔叔,其实二十二年前,书生前辈已然出手了。”

  荀初素忆起往事,绕是这些年更多苦楚加身,却不曾人前红过眼的她,也不犹几度哽咽。

  更可悲的是,哪怕到了此时,二十几年种种生死沉沦悲苦,亦不能尽数倾吐,人间事,最悲莫过荒唐生死事,不能与人言。何况女儿身?

  瞒了这么多年,真的不想再瞒下去了。

  其实又何必瞒呢?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说了他们也想不透。

  凡俗世间,就算知道卫后入宫时已是一双女儿母亲的人,也会把这个秘密烂在心底。

  那就说说吧!

  不为别的,就恶心下那个站在云端星下高高在上的女帝也好!

  荀初素强颜欢笑:

  “那一夜,南断叔叔被挡在京都外,院长叔叔被囚于岚院中,整个京都都在等着荀家死绝,若不是书生前辈,初素如今哪能站在这里说这些前尘过往?更别说四年修行,便站在追光之巅,入圣门槛上了。”

  荀初素笑靥如花,落在隐于云海间的卫后眼里,却是锥心之痛。

  月映海汐,倒影中她那对广袖压抑不住地颤抖,鎏冕遮住的双眼中燃气凤意焰火,似要烧灼那些深藏过往的恨与谎言。

  “难怪。”

  初胄岚声声叹,“所以,你也是人间丹青意传人?”

  “我是师父第三千零七位弟子。”

  荀初素淡淡答道。

  “此间有几人?”南断惊问。

  “我和青墨,两人。”

  诸圣惊怖!

  传教三千弟子,修行最短的弟子荀初素,亦只用了四年便成为这方世界的顶尖强者,还有这方寸间起舞邀月的裴青墨,无不证明书生的强大。

  看过书生残魂出手的初胄岚,更是面色惨詹,冷汗如雨。

  二十年前那一夜似昨夜一般,清晰至每一个细节——一缕似微风就能吹散的残魂,一根枯枝在手,一个囚字,困尽天下英雄,强如太宗与二十四摘星阁战圣,亦只能不甘赴死归于星海……

  再想起二十二年前那夜,油灯将尽随风飘摇的残魂和他身边那个重伤将死的小女孩

  此等人物,又怎会落魄到只剩一缕残魂流落异界,连自己家人都不能保全?

  逃遁这方世界,是巧合吗?

  “都是外来者啊!”

  初胄岚面如死灰!天外到底多大?千年布局者谁何?意欲何为呐?

  南断亦是唏嘘:“原来我等井中蜉蝣,妄称圣人了。”

  人间不语。

  一夜之间,耳闻太多辛密,纵然诸圣叙说得囫囵,可天外来客四字,却如惊雷一般,炸响在每一个人心底!

  原来天外,尚有青苍?

  许多大人物忽然齐齐望向卫后隐遁之处,直到此时,他们其中很多人,才真正敬佩这个亲手把两代皇族送入星海的女人。

  原来她早就洞悉一切,所以初临庙堂之高,昭示天下第一句话,便是“我们的战场,在星空之上,绝不是南朝和妖域,甚至整个人间。所以,我只能请陛下,先赴星海。”

  无论天外局如何恢宏落棋,人间总得思破局。而卫后,已然备战二十年之久矣。

  万千目光中,卫后依旧不曾现出身来,无论布局破局,都诚如那不曾现身的苍厚声音所说,有些事,说出来让天知晓,人便不能成事。

  可落在很多大人物眼中,今夜一切种种,刍狗传人、明月传人、丹青意传人一一现于世间,一群充满希望的年轻人,承载着天外的绝学,还有半死的庄扬更不知与哪位高人牵扯,引得大人物纷纷而下联名保其周全一群承载着天外绝学的年轻人,在这种场合下交汇成敌成友,这盘棋,或许快要收官了吧?

  布局之终,又何尝不是破局之始呢?

  卫后不语。

  初云楼也不语,裴青墨也不语。

  似是这方寸丹青意笼罩的地方,都已是隔绝天地的画卷一般。

  初云楼终于认真起来,他身后那轮晕月忽然沉入海底,随之变成妖异的绯红血月,绽放无尽光芒,如同血在燃烧,海面蒸腾起浓浓烟水汽,被血光穿透,似初升的红日晨曦里最绚丽的红霞。

  他的月芒入海。他的命星在天。

  极速飞旋的命星牵引着周遭无数星辰同时旋转,释放无数缕星辉,照落下来,与血月绯光在他身后相遇,析出无尽星霜。

  而他手中紧握的初云枪突然变得滚烫,似要融化一般。

  初云楼猛然蹬踩虚空,白衣入龙暴起,顿时云开月现,星霜血芒随他穿行,如仙如妖。

  长枪如大日金乌,初云楼人在暴起中扣指连弹枪身,枪尖始终一点,枪身却激荡起层层圆弧残影,其声泣戾如乌啼,其势磅礴若天神,其速迅猛如雷霆,烧溶虚无直指裴青墨喉头。

  月落霜满天,有金乌鸣啼,一往无前,似要驱散黑夜,直至破晓。

  “破晓,给我破!”

  裴青墨圆转画中境,被这狂烈气势逼压,终现惊容。

  惊而不慌,她的嘴角甚至嗪其淡淡笑意。

  人间丹青意传承,创世之人是个书生——一个囚字困尽天下英雄的书生。

  她是书生的女儿,除了画,她的书自然也无比强大。

  裴青墨在赤狂枪芒前退如飞鱼,手中玉笔探进如影随形的枪影中,点、勾、折、捺、横

  笔颤如莲,连点枪身。

  她在写字。

  两人命星所召的数千缕星辉在云石间穿梭折转交错,勾织成无数节点交错的星盘。

  每一个节点都散发出不同的星元气息,那是星与星的相合,是道与道,源与源的交融,是不同的星轨天痕在碰撞成奇特的道奥和星元

  这就是追光!

  追星寻道,观更神奇的星景,寻更辽阔的青空,悟更浩淼的道理。

  心有恒道,命星恒亮,便是入圣。

  裴青墨初云楼二人,终于展现了他们的真正境界。

  长枪骤然抽离,玉笔亦同时回撤,两人身影如电,几乎同时遁入星盘中,顷刻间从两个截然相反的节点中纵射而出,再度战在一起。

  一击再遁入星盘,再于节点处飞纵相战。

  云石间之间一青一白两条白线,在星盘中倏来忽去,须臾间交战数百回合。

  初云枪的狂放磅礴,丹青意的恢宏缥缈,在星盘中爆起璀璨华光。

  两人身上所蕴星源气息越来越多,越来越杂,纵横交错的星盘却越来越简约,直至最终剩下两条纯净无垢的星线。

  天穹之上,两颗星几乎同时脱离了原来的运行轨迹,跃向更高更远的浩瀚星海。

  一圆明月,忽然从青苍之上投影下来,悬于苍茫云海间。

  一幅山河古意图,亦同时投影于夜色虚空里,美似洞天仙境。

  所有杂乱无章的气息突然消失,天地间只剩下这明月仙境,还有那两条愈发神圣无垢的星线。

  穿过明月,穿过仙境,两条星线如电如虹,骤然相撞。

  虚空剧震,暴起无尽光明。

  短暂失色之后,裴青墨初云楼现出身来。

  枪尖笔尖,针尖对麦芒。一只玉笔,挡住了初云枪惊艳一击。

  枪身上有字,依稀夜色里看不清晰。

  一缕衣袖忽然滑落,露出来裴青墨如玉月皎洁的小臂。

  似乎,是个平局!

  夜色里短暂寂静。

  初云楼的脸突然红了,他收枪,折转,飞遁而去。

  他居然逃了。

  裴青墨看着他仓促逃离的背影,笑靥如花。

  初胄岚忽然放声大笑。

  诸圣人亦是摇头叹笑连连。

  青柯看着初云楼狼狈的背影,撇嘴嘲讽道:“真不算个爷们。”

  荀余雪好奇问道:“先生,裴青墨到底写了啥,能让初云楼惊成这样?”

  荀初素眼中溱起晶莹湿意,笑语喃喃:“她写的是,我喜欢你,和我去见咱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