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命 第一百零九章 老人
作者:雪逝风流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卫昭来到社稷院时,天已经微亮。

  她没有亲自走完每一处该死的权贵官员的府邸,更没有去那些活在权贵庇护下的西城大集,只是从王侯巷走出,便径直朝社稷院而来。

  而一路上,苍生大阵光波聚散,像倒映在水中的光被清风吹乱,不断折荡至京都上空各处。

  每一团圣光凤火燃起的火烧云下,都是一处府邸、一处恶霸家园、或者一些极其神秘的大人物居所。

  社稷院大门开着,里面却静悄悄的,没有半分源力的波动,只有浓郁刺鼻的血腥味随晨风散透出来。

  卫后再度驻足,以苍生阵为眼,看见了二进大门后社稷殿大院中自尽在血泊里的数位长老,和跪在血泊尸体后的数位长老、数十位教习和近千弟子。

  夜里自尽的,又何止这些人?

  京都王孙公府、三省六部、京官衙门,案头小吏,还有他们那些同样肮脏不堪的家眷子孙,当以数十万记,在卫后如此决然的清理之下,能堂堂正正心怀坦荡的,能有多少?

  卫后只停了片刻,便朝城外行去。

  京都百姓,昨夜里有些压根没睡,有些却睡得极香。

  浓郁的血腥味让狗都不敢叫吠,便是三更的鸡鸣都胎死腹中,鸡狗们忍得无比辛苦。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的时候,鸡狗才哆嗦着放声吠鸣,惊醒了这个无眠或者香甜的夜。

  浓郁的血腥味让他们惊恐骇然,不过半刻时光,压抑碎语就像风暴一样席卷京都,百姓都闻到了王孙公府圣地的血腥,看到京官小吏暴死家中的尸体,同时也看到卫后一人携阵,正往城外行的身影,听到了许多交头耳语,于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短暂的惊骇之后,许多人想明白了卫后所为为何,一双眼变得无比滚烫,脸上泛起由衷的敬仰,自发地向西门涌去,渐汇聚成滚滚人流。

  卫后走得极慢,人流在西门大街上终于看到了她。

  看到她的背影,人流齐齐无声跪了下来。

  她身前的人群亦默默让开道路,跪在路旁,叩首不起。

  而那些惊惶了一夜的人们,看着那道素衣背影,心底五味杂陈,却都在悄悄思量:

  粮油不能再参沙参水了,还得再降降价,降到多少合适呢?

  京郊那块地,等会是不是该把差价给李家补回去,可该找个什么借口呢?

  房价跌了,地价跌了,陈家木料石料也该跌一跌,京都商行,要聚一聚了

  ……

  无数种人,便有无数种心声。

  他们或许依旧没有良心,但终究会调整出个良心价。

  当世间习惯了良心价,诚信就会建立起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会重新建立,良心就会随之像野草蔓延生长,扎根人间。

  卫后没有驻足,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更没有说任何煽情的话。

  她只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作秀,不需要观众鼓掌喝彩,更不需要百姓热血沸腾地追随。

  她自然也没有叫百姓起身。

  敬畏这两个字本身便应该分开来,因为没有因敬而生畏,也没有因畏而生敬的心里活动。

  而且无论敬与畏,都只该在心上,而不该养在膝盖间,动不动就下跪。

  只有当百姓学会无论怎样敬畏,都不再下跪,他们才不会觉得低人一等,才能挺直脊梁。

  哪怕今天叫他们一世都无需再跪,一旦出现另一个人坐拥足够的权势让他们下跪,他们还会跪下来。

  肉体的疾病可以让他人救治,但精神必须自救,才不会反复犯病。

  爱跪,那就跪到你不想跪为止。

  卫昭从人潮的甬道里走出京城。

  苍生阵随她而移,在城门外三里处停止,再阔不开。

  一日夜里,死在她凤火与苍生阵意下的,以及被她的决绝逼迫绝望自尽而死的,一共十余万人。

  这已然唤起了京都百姓的信念,让苍生阵阔宽三里。

  可惜,这信念还不够强,还处在观望与恐惧之中,所以也只仅仅三里而已。

  京都之事,或许地方圣地和官府早已知晓,可要让天下皆知,只怕还要一旬时间。

  卫后自然可以等这十天,让如圣佛神仙般遮去天幕的王权在苍生心中跌落神坛,让苍生尽知其意,让无穷信念凝聚。

  到了那时,民间信念之强,前所未有!苍生阵哪怕不能覆盖整过云国,也能覆盖云国泰半疆域,出城肃天牧,杀卫家,以及灭那些与京都圣地官员千丝万缕的地方圣地与各州D县贪官污吏,自然如昨夜灭四院灭王侯品阶百官一般容易。

  卫后没有等。

  一步出阵,向天牧院方向行去。

  让天下贪官污吏绝望,自然要给那四十九为非凡一个杀自己的机会。

  否则杀了他们这么多后代子孙,愤怒到极点的四十九人会彻底疯掉,他们有实力干出比云皇图还疯狂百倍的事情。

  青柯与南厢能想到的,卫后又岂会想不到。

  至于活着……

  卫昭耳畔忽然回响起连殊那几句话:

  “素儿雪儿呢?你让她们如何在你的万世骂名下活得安宁?就不能再为荀良多活点年岁麽?”

  活着!

  何必强求!

  就交给命运安排吧!

  她终于回望京都!

  隔着苍生大阵,看到那个在阵枢处哭了一日夜的荀初素,看到那个与伫立宫门外的云不归一墙之隔,躲在宫门内目送她离去,一直未动过的荀余雪。

  初初素裹。余雪霜霜。好漫长的二十年冬雪,埋葬了一家人。

  她终究还是不敢看荀远一眼。

  或许此生,注定相负了。

  她回头,终于多了些凄凉挂在眉梢,像冰冻在凛冬寒夜里的弯月,越走越远,越来越暗。

  ……

  ……

  天牧牧云国之民,所以建于城外。

  卫家外戚身份,为示不交于内廷,不朋于百官,二十年前亦从王侯巷搬至城外。

  皆在皇城以西,渭水之畔。

  卫府。

  那个老人驻守的小院。

  祠堂里那些神秘玄牌,忽然相继亮起昏暗玄光。像照在灯罩里的昏暗烛火剧烈跳动起来,迸射出玄牌,在屋内交叠蕴绕,渐成行列,赫然是无数行小字:

  京都王孙百官小吏,被杀及自尽者十一万三千零九十八。

  秦云纵叛变入宫,第二计划启动,少主代其位,行遁一,全天衍。

  卫后已出城,苍生阵不及天牧,可伏。

  四十九位非凡已尽至天牧,天衍大阵已启,只等少主入阵。

  青柯等人已至国监秘境,一行三十三人,无一缺漏。

  青柯已开秘境。

  青柯等人,寒门子弟,尽入幻境传承入定,亦无一人离开。

  卫后离天牧院尚有十里。

  ……

  庄扬不知何时已然来到老人身后,看着那些玄光凝成的字行,眼睛皱眯成一条缝,其中透出极其复杂的气机,如魔疯狂,如妖狰狞;却又如佛放下,如窥天机般明悟解脱,让人不寒而栗。

  老人在玄光亮起时便腾窜起身,盯着那些玄光凝字默记,感觉身后这道寒入骨髓的气机,蓦然转身,急忙拜了下去。

  庄扬道:“传我令,死死盯着国监秘境,但有一人从传承幻境醒来,立刻告知。”

  老人应“是。”

  庄扬凝目沉吟片刻,再道:“算了,你带着玄牌,随我去天牧院,必要保证任何一道消息,第一时间传到我手中。”

  老人躬身应“是。”

  庄扬已化黑线横贯长天,落于天牧院。

  老人看着庄扬化黑线而去,慢慢直起腰,枯陷双眼顷刻间变得圆润深邃,仿佛蕴着万界苍穹,故作沙哑的声音亦变得中正平和,仿佛被世间所有悲苦沁润过那般沧厚淡然,幽幽一叹:

  “星耀其心不死,打算出逃封印,在庄扬身上下了大本钱,青家小子那边若不来人,卫昭只怕危险了。说不得,也要违了这无尽岁月誓言,出手相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