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杀死那只雪豹的人?”慕容薏发现自己凝望他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尴尬地扯出一句话。
“杀死雪豹的人”,而不是“救我一命的人”,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价值观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不过她能想起来,证明酷刑没有给她造成心智上的伤害。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古琴前面,端坐下。
慕容薏缓过神来,此番见他还是如此寡言少语,再也耐不住性子,“你到底是谁,”顿了一顿,“为什么救我?”
回答她的,又是流水般的琴声。细细听来,是《西洲曲》。慕容薏记得自己幼时双手抚过琴弦,《西洲曲》幽静空灵,一股绵绵情义在指尖流淌。可经他双手,总带着淡淡的忧伤,洗不净的哀怨,荡不完的离愁,她不自觉地醉乎其间。
不过风雅的琴韵抵不过她焦急的内心。忍痛挣扎起身,发现自己竟是一身单衣。环顾四周,偌大隔间,仅他一人。脸颊迅速蹿红,思维很快不受控制地旋转起来。她有太多想问,无奈琴音不止,他似乎迷失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了。
“弹够了没啊!我有问题想问!”平生第一次在琴声飞扬中打断别人,慕容薏很快抚平了内心的罪恶感。
帷幔缓缓拉开,少年坐在她床边,慕容薏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伸手抱过被子,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这有什么用。”声音清亮明晰,格外好听,“能看到的,不能看到的,早都看到了。”
不咸不淡一句话,竟是让一向以机灵诡辩著称的慕容薏无言以对。仿佛一下被人激起了性子,她猛然忘掉了刚刚想说什么。
“既然都看到了,那给点报酬,放我走吧。”这时候她要是再不懂反击,真是枉费哥哥那么多年和她拌嘴。一想到哥哥,焰城军,她心中针扎一般疼痛,不过这些事情,是万万不能就这样对着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的,尽管这个人救过她的命。
“我以为,你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感谢我。”又是云淡风轻的一句,慕容薏第二次被噎住,细细一想,人家说的好像挺有道理的。索性不去理他,打量着周围环境,既然他不肯说自己是谁,那这地方即使是天堂也不能呆,还不如早一点逃出去找哥哥。
“不用看了,你在楚国。”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那少年无视掉她震惊的目光,继续道,“你猜猜,这是楚国哪里?”
一句玩笑的语气。慕容薏忽然感觉今天过得天翻地覆,北境战场白雪皑皑,洛沂密室黑暗阴森,现在又躺在楚国华丽的皇宫里…她心中思绪翻飞,对着陌生人根本无从开口,正思索着接下来怎么办,一阵敲门声传来。
再无需提醒,慕容薏很快紧了紧被子。清澈的嗓音再次拽走了她全部的思维:“什么事?”
“公子,晚膳好了。”
“知道了。”充满悲悯的眼神看向慕容薏:“不吃点东西?我知道你问题很多,吃过饭我们慢慢聊。”
慕容薏又一次试着撑起身,无奈地倒下,小鹿般的眼睛楚楚地看着他,少年摇了摇头,叹口气,拉下帷幔。
“不要乱动。”随后,轻轻关上房门。
洛沂神族密室里,金钗银饰,凤冠霞帔的贵气女人居于正中,一身素衣,却依旧美艳动人的秦素月默默地跪在她面前,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过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丫头。这都办不好!”浓妆艳抹的女人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小啜一口,语气淡淡的,可听在秦素月耳中却犹如芒刺在背,她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道:
“回圣女,属下已经查清,慕容轩依旧在风国,至于慕容薏,她被人救走,属下,还未查得行踪。”
她口中的圣女只是把弄着茶蛊,似乎对她所言毫不在意。
“素月请示圣女,是否应将慕容家余孽赶尽杀绝。”
“素月,你若真那样恨慕容轩,又怎么会来问我。”那女子终于抬起眼眸,胭脂粉饰的脸庞洁白如玉,目光中夹杂着不屑,“那慕容公子,你若是依旧对他有情,何不请他来洛沂坐坐?我只需要慕容家的血脉,又没说要男孩还是女孩。”
秦素月目色轮转,许久不曾回话。
“果然还是舍不得他。怎么,是你亲自下旨毁掉他的容貌,现在却不忍心看看他毁容后的样子?”座上的女人语气转厉,忽的又软了下来,摆摆手:“算了,素月,你已经两次让我失望了,你下去吧。”
“素月定将不负圣女所托,必于祭典前将慕容轩带来洛沂。”秦素月一咬牙,几乎是喊了出来。
主座上的女人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眼底眉梢的笑意渐渐融化在眼睛里。
慕容薏又迷迷糊糊醒来,感到一阵凉意。伸手去拽被子,修长的手指划过肌肤…等等,衣服呢?
她猛然惊醒。床边坐着一个笑语盈盈的女子,纤纤素手正在她玉肌上滑动,留下股股清凉。目光移开去,不远处又是那个冰蓝色的影子,只不过他很有风度地背对着她。
切,她在心底不屑地吭了一声。说什么都看到了,现在又装成这样,亏这人看上去还真像翩翩君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想看就看呗,要做真小人装什么伪君子。
噗嗤一声,床边的女子笑出声来,慕容薏这才注意到她。恬静如玉的容颜当得起闭月羞花四字,流转的目光顾盼神飞。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慕容薏心头:这种看似漂亮温柔的女子,内心似乎总包藏着些阴暗的东西。秀眉轻蹙,她略带厌恶地移开视线。
床边的女子似乎并不介意她的表情,只是认真地将她的伤口全部涂抹好。药膏接触皮肤冰凉冰凉的,一道道肿胀流血的鞭痕稍稍止住了些撕裂般的疼痛。慕容薏安静地趴好,像一只听话的小猫一样,静静享受着药水带来的片刻舒畅,一天来一幕幕情形在脑海里闪回浮现。
无边无际的黑暗,血腥气,银鞭划破肌肤,撕心裂肺的疼痛,秦素月刺耳的笑声,恶毒的眼神…慕容薏并不相信秦素月会对哥哥不利,毕竟当年她的拳拳真心她是看在眼里的。虽然人变了,可心意不会是装出来的。记忆里那个温柔的素月姐姐,三年朝夕相处的年少时光,自己竟然没有一刻看透她的真面目,还处处为她维护,不惜顶撞父亲,让本就不怎么喜欢自己的父亲更加看自己不顺眼。可笑的是,当时的她还认为,为了和素月的友情,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笑啊可笑。
如果慕容薏此刻知道了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和焰城军的惨状,她一定会拖着血流不止的身体爬回风国。幸好她不知道,而房间里知道真相的这个人,正负手而立,出神地凝视着檀木地板,并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因此慕容薏只是稍稍平静了内心,理清纷杂的思绪,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伤口上。深深浅浅的鞭伤贯穿了她的四肢和脊背,她颤抖着左手掀起袖子,右臂的伤口鲜血已经凝固,一种黄色的液体凝结在周围,从肩膀到手背,整支手臂都覆满刑伤。她痛苦地扭过头,眼里并没有泪水,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眼神,直视着天花板堂皇的灯饰,华丽的浮雕。
“好好配合治疗,不会留下伤疤。”一直背对着她的少年终于转过身。慕容薏条件反射去拽被子,却发现床边的女子已经细心为她盖好了。那女子款款起身,娴熟地收好药膏,向蓝衣少走去。
“有劳彦姑娘了。”少年微微颔首,公事公办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夹杂的情绪。
那姑娘似乎是有话要说,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只轻施一礼,缓步退出房间。
熏香缭绕,蓝衣少年再一次来到慕容薏床前,这次是坐在她床边,幽黑深邃的瞳孔注视着她:“问吧。”
“你叫什么。”陈述句的平淡语气。
“秋寒。”他缓缓吐出两个字,便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