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皇宫。

　　宫墙围住初夏的闷热，浓荫倒映在回廊瓷砖上，秦素月拖着迤逦长裙，裙摆缀着一道一道花纹，扫开一片清凉。殿门前，一位宫女向她行礼，道：“圣女，圣母在里面等您。”

　　“嗯。”秦素月毫无表情，任身边侍女将自己扶上台阶。一进门，侍卫便锁住了所有门窗。大殿里，琉璃砖瓦润泽华美，金光四射的种种陈设让她不由眯起眼，面前闪过一丝压迫气息，凤冠霞帔，浓妆艳抹的女人在主座上注视着她。

　　“素月见过圣母。”秦素月甩开冗杂的裙摆，恭敬地跪下行礼。淑麒贵妃丹蔻鲜艳的右手规律地敲击着金凳扶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眉头紧蹙。贵妃身侧随侍的依旧是束身青衣的罂烨，炯炯目光也锁定在她身上。

　　大殿静得出奇，秦素月盯着膝下的亮泽的地板，感觉到淑麒贵妃的目光扫视着她。许久，才听到贵妃的声音。

　　“素月，你恨我吗？”

　　“素月不敢。”秦素月深深埋下头，层层裙摆在身侧散开。

　　“怎么可能不恨呢，”淑麒贵妃步下台阶，低头看着秦素月，“我为你安排的婚事你不满意，因为你心里还有他，你还一如既往地爱着他！”

　　秦素月缓缓抬头，盈盈眼眸与贵妃对视，倾城容貌没有任何波动：“素月现在过得很好。”

　　“我不管你怎么想，”淑麒贵妃转身，衣裙带起的尘埃划过秦素月面庞，“你既已贵为圣女，就应担起圣女的责任，你可千万，”贵妃顿了顿，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不要走你母亲的老路。”

　　提到母亲，秦素月的瞳孔骤然紧缩：“我的母亲，至少幸福过。”

　　“素月，你母亲为洛沂而死，这本该是你的骄傲。你若做不到一心一意，就算是本宫也无法护你。”贵妃神色转厉，锋锐的目光似乎要划开秦素月的身体，穿透灵魂。

　　“圣母，素月此生为洛沂族人，”秦素月深深叩首，“素月愿意用生命证明。”

　　淑麒贵妃落座，斜眼看着她：“你最好不要再令我失望。”

　　“是。”秦素月嘴上道，直起身，漠然扫视着殿中众人，难道，所谓的忠义，真的要牺牲我所珍视的一切去换取吗？

　　夕阳西下，落雪阁人声鼎沸，两侧长廊宾客络绎不绝。主楼里，下属们忙前忙后，一架圆桌立在大厅中央，一场华丽的宴席正处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中。萧亦如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慕容薏在他身侧帮忙。不久后林彦心娉婷而至，容颜依旧恬静，往日淡雅的笑容却消失了。她稍稍布置了下场面，正准备摆放碗筷，被一把折扇拦住。

　　叶微澜锦袍熠熠生辉，他搭过林彦心的素手，放在手心：“这些事，让下属来做就好。”

　　“刺——”木凳与地板摩擦的尖锐声音划过耳膜，慕容薏一惊，扭头去看，耀眼的红映入眼眸，陆瑶荔将短刀拍在桌上，双手交叉靠上椅背，冷肃神情四下一望，凤眼瞟到慕容薏，眼中的憎恶看得分明。

　　慕容薏收回目光，只当做没有看见。叶微澜与林彦心在陆瑶荔身边就坐，叶微澜一直寻找话头，但林彦心显然兴致不高。陆瑶荔一人独处一旁，略显落寞。慕容薏一时有坐到她身边的冲动，细想之后还是放弃了。菜肴都布置妥当后，秋寒才翩翩现身，一支玉簪束发，白衣不带任何装饰。来到桌前，他粗略一扫，靠着叶微澜坐下，慕容薏不得在心里感叹，这两人对比真是鲜明。

　　一切就绪后，萧亦如屏退下属，立于桌边：“诸位已经很久没有共进晚膳了。今日阁主得见空闲，便召集各位聚于一堂，共度良辰，闲谈叙旧。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薏姑娘也不必拘束，随意放松些就好。”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餐饭绝不仅仅是叙旧这么简单。萧亦如忙着布菜，秋寒也倾身帮忙，林彦心似乎也强迫自己热情起来，忙不迭介绍着一桌手艺。

　　“阿瑶，你最爱的红烧鱼片，来尝尝。”慕容薏扫视全桌，鱼片在自己面前，连忙起身，将盘子端起，递给陆瑶荔。

　　陆瑶荔目光呆滞，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慕容薏半举着盘子，有些尴尬，两人中间的萧亦如立刻接了盘子，重新换了几道菜的位置，陆瑶荔这才木然动了动筷子，夹起一块鱼片放入碗中。

　　一餐饭吃的还算和谐，叶微澜活跃气氛的本事还是相当一流，他翻出了不少陈年旧事，许多都是慕容薏不曾耳闻的奇闻逸事。秋寒就坐在叶微澜身边，听着那些或充满笑闹或盈满血泪的过往被当成段子讲出，时不时优雅地笑一下，一副云淡风轻模样。

　　慕容薏隐约察觉，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待她扭头直视他时，又觉得方才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我跟你们说啊，阁主刚来那会儿胆子可小了，除了'彦姐姐'，见着谁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他特意强调"彦姐姐"几个字，侧头意味深长地望着林彦心，可林彦心今晚尤其反常，少了平日里的笑语盈盈，秀眉锁着，仿佛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秋寒任由他调侃，丝毫不着恼，一块晶莹的豆腐落在慕容薏碗中，慕容薏微微抬头，看到他白皙手臂上的伤痕，却掩饰不住他的优雅与气势。

　　萧亦如进阁晚，这些事情自然也是没有经历过，现今听来，随意接话道："阿澜，我看你把阁主教育得不错啊。"

　　慕容薏扑哧一笑，正想加入调侃秋寒的队伍，嘴里却突然被塞进一条煎得香喷喷得小鱼，她拼命咀嚼着，瞪大眼睛看着秋寒，后者正抿笑望着她。

　　兴许是慕容薏圆眼噘嘴的样子太过可爱，桌对面的林彦心此刻终于浅浅一笑道：“薏妹妹，慢点吃。"

　　"这炸小鱼挺新鲜的。"叶微澜夹了一些给身边的林彦心，道，"慕容姑娘真是有口福，阁主日理万机，却也不忘给你抓鱼。"

　　慕容薏吃了一惊，猛地扭头，却被巨大的拍桌声吓了一跳。圆桌另一端，陆瑶荔将筷子拍在桌上，豁然站起，眉头紧皱，一张脸都有些变形。

　　林彦心见状，忙站起来搂住陆瑶荔肩膀，小声劝她。陆瑶荔听着林彦心的劝告，却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慕容薏，那狠烈的目光让慕容薏瞬间一颤。

　　全桌人都默然无声，一瞬间，欢声笑语被彻底冻结。

　　"阿瑶。"秋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淡淡瞟了一眼那火红的身影，深邃的眼睛让陆瑶荔望不到底。

　　她盯着他好一会儿，一横眉，赌气般坐了回去。

　　“来来来，接着吃饭，”叶微澜打破了微妙的气氛，“秋寒，我们派人去把院子里那坛佳酿挖出来，如何？”

　　一直平静如水的秋寒终于有了反应，有些好笑地问，“阿澜，你还记得那坛酒啊？”

　　“怎么不记得，”叶微澜像是陷入了回忆，“好几年了，我们都没有机会共饮此酒，借此良机，我们饮此佳酿，之前的误解矛盾，就此一笔勾销罢。”

　　秋寒并不回答，转向慕容薏：“你常年随军，酒量必定不错吧。”

　　“你试试就知道了嘛。”她眨眼看着他，双眸亮亮的。

　　萧亦如吩咐一番，很快就有属下将酒坛抱来，叶微澜接过，细细擦去尘土：“秋寒，你可记得这酒埋了多久？”

　　“五六年光景吧。”

　　叶微澜露出不满神色：“还不算好酒，不过，也够我们痛饮一番了。”

　　“要说我们当中酒量最好的，还是非阿瑶莫属，你们几位还没赢过她呢。”林彦心看了眼身边的红衣姑娘。陆瑶荔面无表情，秋寒起身，亲自倒上一杯酒，隔着木桌递过去。陆瑶荔斜眼看他一会儿，接了下来。

　　"诸位，借酒怡情，切勿贪杯，今日我们还有要事相商。"秋寒举杯，率先一饮而尽。慕容薏凝视着手中翡翠玉杯，北境军中粗大的铁碗浮现在眼前。她依稀记得和哥哥坐在山峦上，灌满一碗碗烈酒。月凉溶溶，酒香混着山风，吹走了回忆，徒留下物是人非。

　　厅堂里明晃晃的灯光回到眼前，她的眼眶有些湿，雾蒙蒙中注意到秋寒正望着她。不想破坏这难得的轻松气氛，她用力眨眨眼，侧头回看秋寒，隐隐一笑。

　　秋寒放下酒杯，环视四周，沉声道："今日召集大家实有要事，宴已尽酣，我们就回归正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