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自己的三弟自小就在最残酷的命运下辗转求存,燃烧了自己整整十八年的幸福,点亮了多少人的夜幕。可那些明亮的苍穹,纵然繁星如梦,又有多少人会记得最初,无怨无悔牺牲自己的全部的那个人。
幼时,郁儿在王妃与凌祈的折磨之下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爹爹,可他的父亲不仅不会救他,反倒是以一副欣赏的态势站在一侧。是什么时候开始,“爹爹”一词再也没有从三弟的口中吐出过,有时他会怯怯喊一小声“二哥”,小鹿般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虽是长他两岁,可彼时的凌朔便已清楚地看到,凌郁的眼中开始埋藏些他读不懂的东西。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他从暗影阁学成归府,那个模样俊美柔弱的凌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青衣,一柄沉水,剑光冷冽,招法犀利的护卫秋寒。“郁儿”,这个浓缩着厚重的过往,喊声格外亲切的名字也随之消失了。岁月斑驳着飞逝的光阴,秋寒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一个护卫的全部职责,那无数个黑夜,当自己端坐窗前百无聊赖地数着天际星辰时,他却挣扎在生与死的唯一界限,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一声“郁儿”,纵使自己想轻轻喊出,怕也是没人来应了。
再后来他所知道的,就是他的三弟,那个王府中人虽不敢明说,但随意提起眼神中就尽是钦佩的少年,做了江湖中人人侧目,仅仅活在传说之中的神秘组织——落雪阁的阁主。从那以后,三弟时不时就会回到王府,除了忍受凌祈与王妃的各种明里暗地的手段,就是带来各种普通人难得耳闻的奇药。三弟从不肯放手让丫鬟们调配,永远亲力亲为,凌朔瞧见他娴熟的手法,心中就是一阵酸涩:这样的熟练程度哪里是一朝一夕练就的,全然是只有积年累月才能做到的有条不紊。从王府到暗影阁,再到后来的落雪阁,他竟然……一刻也未曾忘记他病痛折磨之下的哥哥。
双眼被那一幕刺痛,愧疚感潮水般淹没了凌朔的思维。他曾在心底暗暗许诺,自己一定倾尽所有,补偿他这些年失去的一切。可是……凌朔痛苦地摇了摇头,凌祈和暄王妃肆意妄为,见父亲不加劝阻,便越发有恃无恐。这些年三弟的遭遇历历在目,可重伤之下,这个孩子永远都是先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自己羸弱的手臂来安慰自己。诺言终究无法兑现,人心始终如一,可惜有心无力,天不遂愿。
而现在呢?对面少年为他配的药,抚的琴,为他煎熬的一点一滴全部的心血,渐渐地也被自己视作理所应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变得同王府中其他人一般,心硬了不会疼了,血凉了被风干了。
凌朔,这么多年来你从未真正感谢他做的一切。那女子出现在你面前不过短暂一刻,你到现在竟然还在……还在妄想得到她?
得到郁儿心中的那个人?
秋寒一直安静地坐着,安静得仿佛要融入周身的默然中去。雨滴规律地击打着窗棂,磅礴之声洗刷入耳,天色一片暗沉。凌朔扭过头,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写满了关切,他愈发觉得自己无颜直视这样的目光。
那女子清丽婉约,浅笑如春,提剑出招却是犀利果决,分毫不让。那样的冰雪聪慧,身法灵动,江湖上只怕都难寻对手,大概也只有堂堂落雪阁一阁之主,江湖人口中翻云覆雨易如反掌的三弟能与之相配了。
郁儿守护他十余载,他日若能亲眼见他拥抱幸福,于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满足?
“郁儿,”凌朔开口,方才觉得声音软弱无力,仿佛被抽去了魂魄,“二哥送你一样东西。”
他从床沿内抽出一卷画轴,缓缓绽开。“陌上花盈思难尽,月下烛晕泪无寻”上句笔锋遒劲,凝着厚重的哀怨;下句轻灵飘逸,却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鲜活。
“二哥……”秋寒不肯接,眼睫闪动不定,却无法将目光从那行字上移开。
“拿去吧,”凌朔将画轴推给他,侧头望向另一边,良久,终是淡淡笑了,“你与她,天生一对。二哥……本就不该奢求。”顿了顿,他扭头望向他,阴郁的神色霎时明亮了不少:“何时事成,我正好也去凑个热闹。”
提起轻功跃上屋顶,任暴雨浸湿一身青衣,秋寒默然蹲在檐角,看到凌朔靠在窗前,怅然若失般无力地仰着头,大雨倾盆而下,似要灌入他的眼睛里。秋寒凝视了片刻,略一闭目,活动了一下阴雨里愈发沉重的右臂,脚下几个腾挪,身形如飞地离开王府。
他原以为,这位兄长淡泊处世,只因对诗词文赋稍有兴趣,才会时不时与他提起薏儿,未曾料他竟情深至此。右肩上的血灵芝又开始吞噬心脉,他不由得放慢脚步,调整内息。若非自己将与薏儿的感情做挡箭牌来搪塞一时,血灵芝之事一旦暴露,二哥必定会心碎至极,指不定还会惹到王爷,坏了落雪阁的大计。
无奈,只能牺牲了哥哥的这段情缘,换取计划的顺利展开。他只盼着心思简单的二哥能够明白,若不是薏儿早已心有所属,他又怎敢如此笃定地斩断二哥最后的期许呢?
数日后,大雨初霁。楼阁亭台都焕然一新,枝头落雨在湖面印下深深浅浅的小坑。雨水浣洗过的房廊檐角清晰亮敞,湖边垂柳如同沐在一层嫩绿的薄衫里,绿得诱人。慕容薏轻薄衣裳,青丝浮动,婷婷身影出现在回廊之上,随后她敲响了房门。
门被瞬间打开,陆瑶荔锁眉瞅着她,一脸不悦与戒备。慕容薏一言不发,只是牢牢盯着陆瑶荔,似乎欲以言语传递些什么。
“你都模仿好了?”陆瑶荔冷声问。
慕容薏不答,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个手势。陆瑶荔瞧着,转身进了房间。“你做的很好,叫那女子来见我。”话语冰凉没有温度。
“你又想将她安插到哪里?”慕容薏突然问道。
陆瑶荔停下脚步,转过身,一声冷笑:“慕容薏,你不觉得你管的太多了吗?”
慕容薏平静地与她对望,道:“我要她留在阁中。”
“不可能,”陆瑶荔语声坚决,“她是我培养的眼线,你还没那个资格指手画脚。”她走上前欲阖上门,慕容薏伸手将门挡住。
“瑶荔,她在七皇子府已经十年了,你就不肯让她在阁中休憩一段时日吗?”
陆瑶荔试着掰开慕容薏的手,无奈二人内功相当,始终无法成功。她狠狠盯着她,道:“十年?!十年算什么,落雪阁几百密探,在一个王府呆上十年二十年的大有人在!有的人为了落雪阁,一生都不曾出来过!若是没有这些眼线,阁主如今的计划又从何谈起?!你又怎么混进皇子府去报仇!”
“就是因为她成全了我的心愿,我必须要善待她!”慕容薏提高声音,毫不退让。
“呵呵,善待她?”陆瑶荔放声笑起来,慕容薏只觉得那笑容让人心寒,“慕容薏,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入阁至今,还是如此天真幼稚!上百眼线,每一个人都在为这次的计划,不,为你奉献着,牺牲着,怎么,你想将他们全部救出来?”她抱臂,轻蔑地盯着面前面色凝重的女子,“我没意见,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明日就将所有密探全部撤出!下令吧,我等着!”
尖锐的嗓音还绕在耳畔,慕容薏蹙眉深思,半晌无言。的确,落雪阁的势力几乎囊括了楚国所有的大街小巷,触角甚至还延伸至风楚齐的争端战场。在她面前,秋寒总是那般气度优雅,星眸含笑,可一旦握住沉水,却也立刻换做了神色如锋,杀伐果决。他那双仿佛融进了天地的墨瞳,永远是那般深不见底。慕容薏向来佩服他遇事之明,决意之坚,可直至今日她才彻底明了,这样看似潇洒写意,弹指之间的筹谋算策,背后是多少人用幸福甚至生命垒筑的阶梯。散落在晋城,楚国,乃至风,齐的落雪阁眼线,他们平凡至极,擦肩而过时都不会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记忆,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站到阳光之下,却执着地相信,阳光终将洒向他们以身守护的信仰。
而自己,就是所有交叠的线条最后的出口,也只有自己,能为他们带来最终的阳光。
陆瑶荔玩味地看着她,颇为懒散地倚着木门,嘴角是还未褪去的冷笑。慕容薏微微低头,平复一下心绪,这一刻,任她说什么恐怕都是多余。犹豫片刻,她轻声道:“瑶荔,我会成功的。”
“哼,我可不信,”她语声依旧轻佻,“可他信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不再看门外的人,兀自盯着空无一物的房梁,慕容薏却在她努力伪装出的不甚在意的表情之下,看到了一种深深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