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听到湘云的声音,就是一声冷笑,她问宝钗道:“她最近经常来这?”
宝钗无奈的叹了口气,点点头。
凤姐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突然想到一件要紧事,忙悄声问道:“你们的……没给她知道吧?”
宝钗摇摇头:“老祖宗不让我们对外说的。”
凤姐方放心下来,叮咛道:“财不露白,家里的事情,也还不算过去,越是这时候,越要谨慎些,稳妥为上。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最爱不甘比较的,若给她知道了,闹将出来,难免又生是非。”
宝钗点头道:“老祖宗也是这样说。还特地交代了我们二爷,说怕有心人知道了,来我们家逼取东西,轻者没了钱财,重则可能会要了我们家人的性命。我们二爷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也知道了些世情,虽然还是不喜这些事情,但还是能听进老祖宗的话的。”
莺儿在一旁插嘴道:“话虽如此,每每见那个史姑娘在我们奶奶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撕烂她的嘴!二奶奶是不知道她说的话,张口我们家艰难了,闭口我那里还有些银子,弄的好似她有多富有似的!真真是让人看不过眼!要不是奶奶不让我说,我真想一口啐到她脸上:谁跟你穷了,谁要你接济了?我们家里好着呢,比你好了几百倍!你那点子东西,还是自己守着吧,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再说,我们二爷、奶奶再不济,还有老祖宗在呢,你算什么东西?别人家的寡妇,不清净守节,也配这样没规矩的来我们家指手画脚?”
侍书也恨道:“就是!她还取笑我们姑娘,说我们姑娘现在成了村姑,年纪又大了,能找到什么好人家?也就只好将就这附近的泥腿子了!只是没有嫁妆,怕人家泥腿子也是要嫌弃的。”
鸳鸯更愤怒:“亏老祖宗过去那样维护她,为她出头。这些天来,每每她做的不得体时,老祖宗看不过眼,好心劝她几句,她居然还反过来嫌弃老祖宗啰嗦。真以为我们家里没落了了不成?由得她一个外人如此放肆!”
凤姐皱眉道:“你们可得管住自己的嘴!别漏了风声,坏了你们家里的事。”
鸳鸯、侍书、莺儿俱无奈道:“也就是在二奶奶和几位姑娘面前,我们才敢这么放肆。她的面前,老祖宗/奶奶/姑娘一贯不许我们多嘴的,就怕我们忍不住。”
贾母叹道:“罢呦,凤丫头,你也别怪几个丫头了——云丫头委实太过了。这些天,宝丫头和三丫头都受了不少委屈,她们也不过是忠心护主罢了——偏宝玉是个重旧情的,又从不喜用重话说女孩儿,让她闹的越来越过了——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收敛?这时候,安分呆在家里才是上策,这么大喇喇的跑出来做什么?嫌张家没有小辫子抓么——那一群人可都是眼黑心黑手更黑的,若给他们知道了云丫头已经没了能做主的人,还指不定他们能做出什么狠毒的事来呢。”
迎春头疼道:“她就没脑子么?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她就不会想么?”
凤姐没好气道:“她要是有脑子,能闹成现在守寡的样子?”
众人说话间,湘云已经进来了,满脸骄矜之色。待见了凤姐、迎春、英莲三人也在,略不自在了些,可也就一会,就又恢复了原来得意的神色:除了迎春,自己现在比她们都有钱!尤其是凤丫头,亏她先前还那样威胁自己,如今呢?还不是一副穷酸样,头上连像样的首饰……哦,迎丫头在呢,那金簪必定是她刚送过来的,哼,那又如何?也不过一两副头面而已,哪里比得上自己?
湘云扶了扶头上南珠的簪子,轻笑道:“哟,原来二嫂子、二姐姐和香菱来了啊?是我失礼了,没瞧见,忘了迎接,也没备见面礼,招待不周,姐妹们勿见怪啊。”
迎春牙酸起来了,她从来都不是尖牙利嘴的人,不会反击,又委实瞧不上湘云这副样子,便转过头去,装聋作哑,只当没看见这个人。
英莲在听到“香菱”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就有些委屈了,又见迎春那样子,干脆有样学样,眼观鼻鼻观心,坐着不动,只管吃茶。
凤姐则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到宝钗身旁,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明明白白的无视她。
探春开始给贾母说笑话,鸳鸯拉着侍书给众位奶奶、姑娘奉茶点,莺儿去烧水,路过湘云身边时,用力的撞了下,皮笑肉不笑的的行了个礼,翻着白眼出去了。
湘云给众人无礼的样子气的脸色发白:都成了一群穷鬼了,还在自己面前拿什么乔?有资格么?饭都吃不饱,要人接济的穷鬼泥腿子,就该给人往死里踩的。故她若无其事道:“对了,二嫂子,妹妹忘记问了,不知道嫂子那里买米的银子可够用?若是不够,千万别客气,妹妹这里还有些,只要嫂子开口,妹妹俭省些,还是能借给你几两银子急用的。”
凤姐冷笑道:“不劳张二奶奶操心了。张二奶奶守寡,又无儿无女,那些银两可是要过一辈子的,如今才过去几年?虽说张二奶奶今后要常年茹素,又是一个人,花费不了多少,可如今米面等东西年年都涨价,张二奶奶又没有几个像样的产业,又出不得门,哪里能俭省出多余的银两?一辈子的时间可是很长的,张二奶奶再这么坐山吃空下去,怕是有再多的银子都不够填罢?不过张二奶奶放心,琏二奶奶我呢,最是怜贫惜弱的,从不会去瞧艰难人家里的东西,便是真的穷得没银子使费了,也知道该去求林表弟、林妹妹、二妹妹、四妹妹、英莲、妙玉、琴丫头她们这些家里万事如意的人,请她们念着过去的情谊,多少接济我一二。故张二奶奶,多谢你的美意,我们家就不动用你那些本来就得俭省的养老银子了。”
迎春、探春、宝钗、英莲差点笑出来,鸳鸯和侍书在凤姐说完,立即狗腿的上前给她倒茶端点心。
湘云气的手脚都在发抖。
贾母在一旁见她们姐妹针锋相对,心里忍不住感伤,又对湘云到底还有几分慈爱之心,便劝道:“云丫头,当初我和张家说了,你孀居守寡期间,每个月只能出来一次,十五日来,十六日必得回去。可你瞧瞧,这个月你都来了不下五、六次了。云丫头,听老祖宗的话,赶紧回去,好生给张家二爷念经守节。万一让张家人知道了你随意出来的事情,他们给你难堪可就糟糕了。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家和史家都败了,在朝廷上也都没有什么有权势的人了,老祖宗便是身上还有诰命,如今的话也不管用了,已经无力再为你做主了啊。”
湘云给贾母一说,猛然一省,心内就是一跳,想起张家那群人的嘴脸,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抬头瞧见众姐妹都轻视的看着自己的样子,顿时恼羞成怒,心下愤懑,眼眶里盈满了羞怒的泪水:“如今连老祖宗都嫌弃我来了?亏我还好心的想来帮帮大家伙,可你们既然把我的这份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也算白瞎了这份心!从今往后,这个地方你们便是八抬大轿求我,我也是不会再踏进来了,咱们从此不再往来!”
说着,湘云赌气一甩帕子,转身就往外面走,翠缕忙跟了过去。可她们都走到门口了,还没人出来说句软话,湘云心里更气了,脚下的步子更大了,直接在门口撞上了宝玉。
宝玉给撞的差点摔倒:“云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匆匆忙忙的,在跑什么?有人追你么?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湘云见是撞到的人是宝玉,心里吓了一跳:她与宝玉是从小儿的情分,宝玉从以前起便对她极好,几乎可说是有求必应。便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对宝钗不十分尊重,宝玉也从没有怪过她,反而还为她在贾母和宝钗面前说好话,请她们体谅她,故在她心里,还是十分看重宝玉这个亲人的。如今还能如过去一般宽和待她的人,只有宝玉了。
于是湘云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扶宝玉,宝钗新买的小厮流云赶紧拉着宝玉后退了两步:“二爷,你没事吧?”又防备的盯着湘云,不肯让她再接触到宝玉。
湘云见一个小厮都这么不尊重自己,更觉得羞辱了,“哇”的一声痛哭的跑了。翠缕跟在后面,急匆匆的给宝玉行个礼,赶忙追了过去。
宝玉摸不着头脑,进屋才要问个究竟,一见众姐妹都在,忙见礼。
待分主客落座后,宝玉心里记挂湘云,便悄声问宝钗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湘云那个样子冲了出去?
宝钗有心分辨两句,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委实也解释的烦了,只是不解释又不成,谁让宝玉心里还有湘云呢?故她无奈道:“就和前几日一样。只是今日姐妹们都在,俱不肯理她,她心里委屈了。”
宝玉“啊”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云妹妹的样子自己这几日也算见识到了,和过去果然不一样,尖酸刻薄了许多。虽然宝姐姐贤惠,不爱与她计较,可她老这样,宝姐姐也是受不了的。这些日子以来,即使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宝姐姐也是待云妹妹一日不如一日。虽没有什么为难她的意思,却冷淡了许多,往日的姐妹情谊似乎都给耗磨光了。唉,云妹妹她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这个时候,大家伙该守望相助才是……咦?等下,难道她今日也这样对其他姐妹了?
宝玉抬头看向凤姐等人。
凤姐见他终于醒悟过来,便重重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怒道:“宝玉,我来问你,张二奶奶每次来这里都是这副死样子?居然和我们说什么见面礼!她一个姓张的,在我们贾家、在老祖宗、宝丫头面前说招待我们,要给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见面礼,她这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你便是再念着过去的情谊,也不能让她在这里,这样放肆的羞辱我们!何况她还守寡!这里的主母是宝丫头,她一个外姓寡妇,在这里端什么主人的款?还要接济我,我呸!我还用得着她接济?她如今还敢顶撞起老祖宗来了?她失心疯了不成?”
宝玉羞愧的低下头道:“……云妹妹从前不是这样子的。我总想着,她少年辛苦,好容易长大了,偏姻缘又不顺,年纪轻轻就守寡。我是做兄长的,理应照顾她,故……且她也是因为受了这些挫折,一时无法接受,才会如此钻牛角尖的,其实她本心是不坏的……”
见凤姐等人都变了脸色,宝玉忙道:“二嫂子,我错了……我不该太纵容云妹妹的。”
凤姐勉力压下心中的怒气,道:“你念旧情,你要照顾她,是好事,可也不能让她欺负到自己家里人头上了罢?凡事都该有个分寸!依我的主意,你让人时时看着她那里,不要让她真落了难,就算是你的情义了,其他的,你就少管。也不许太纵容了她!你真正血缘相系的亲人在这里,是老祖宗、三妹妹、宝丫头和她肚子里的你的儿子!可不是她!”
宝玉低声道:“……这话老祖宗原先也说过的。我……我也委实没想到云妹妹会如此想不开,钻牛角尖成这样……我听二嫂子的话就是了。”
凤姐方不说话了。
迎春叹了叹道:“宝玉,你该知道,有时候不纵容她,反倒是为了她好。她的心要再这么不静,早晚会惹出大事的。”
宝玉惭愧的连头都不敢抬。
湘云回到自己的庄子,越想越悲伤,伏在床上大哭:本以为这次一定能给那群眼中只有富贵权势的人一个教训,谁知反倒被她们给羞辱了。老祖宗也是,从前还那样疼惜自己,怎么如今家里败落了,反而不肯为自己说话了?可见从前都是虚情假意。爱哥哥也一样,还是如过去那般,一点主都做不得,只会听老祖宗和宝姐姐的话。虽说心里还疼惜着自己,可也不敢越过她们去。真是枉费了我们过去青梅竹马的情谊!
翠缕跟了进来,见湘云那样子,也只好叹了口气,出去给她准备茶水去了:不论如何,自己和姑娘总是一起长大的,就算姑娘如今变的不像过去的姑娘了,自己还是要守着她的。否则姑娘就太可怜了。
翠缕是看着湘云一点一点的被生活、被嫉妒、被不甘磨成现在这副样子的,纵使其中有许多事情是她自作自受,可她还是不愿意苛责湘云:姑娘从前也是有过梦想的,在她的梦想里,她是那样的幸福。可现实太残酷,让她的梦想一而再再而三的落空,她在满心绝望下,才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她其实也只是想过的更好更有自尊啊。
烧水期间,为了堵住看家的婆子们的嘴,不让她们去张府告状,翠缕给了她们一人一些碎银子喝酒。
只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翠缕绞尽脑汁的想:万一她们胃口刁起来,要挟起姑娘来,可怎么是好?只是翠缕又安慰自己道:没关系,横竖经过今日的事,姑娘暂时也不会出去了,只要过了眼前这个坎,以后再慢慢劝说她,她会明白家里的难处的。
迎春回去后,对黛玉说了今日之事。黛玉听说后说给了林珏听,并叹道:“张二奶奶也委实是闹得太过了。也幸好外祖母还愿意管她。”
林珏没好气道:“到底是从小儿养大的情分,贾老太君便是再有心不管,怎么也不能真看她去作死吧?”
黛玉听着这话不对,便问道:“哥哥,你是不是又知道了些什么?”
林珏挑挑眉道:“我知道什么有什么用,得那个得了作死病的人自己知道才好。”
黛玉道:“她如今猪油蒙了心,哪里能正经的想事情呢?”
林珏耸肩道:“那就怪不得她吃苦头了。”
黛玉皱眉不语。
林珏道:“妹妹也不用为她操心了,她的丫鬟是个忠心的,已经警觉到危险了,也在想办法了。我估摸着,她自己是没法子的,大约会去找宝二爷求救吧。宝二爷么,必定是找贾老太君救急的。有她出马,她便是再吃苦头,也是有限的。”
黛玉方舒展了眉:“……她其实也是可怜的。”
林珏嗤笑道:“天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那英莲、蒋玉菡,可不比她更可怜?也没像她这样闹腾的。总归起来,还不是是她贪图富贵势力,看不开罢了。”又道:“人呢,在不同的境地,就该有不同的气度。守寡又怎样,没有子女又如何?难道这样的人生就是失败了么?她还那样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还有许多的事情可以重新学习,偏她就放弃了,那么的自怨自艾,自怜自哀起来了?人生可不是只有一条路走到黑的。这世间,人的价值不是靠别人来为自己体现的,是靠自己,自我展现的。有些人,高贵时有高贵的风华,落难时有落难的气节。是因为他们从不忘了本心,再是一路风雨凄苦,他们还是保持着自我的尊重,努力坚持,不懈学习,即使走的路不同了,风景变换了,也总有再回复自我风采的时候。正所谓,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天演万物,造化众生,万象纷乱,殊途同归。张二奶奶,她着相了。”
黛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