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凰 第一章 卿初嫁时
作者:九霄玉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定元十四年,是谢雨皇出嫁的那年。

  多年之后,她回忆起这年,只记得自己眼前火热的那抹红,像要把自己灼伤似的。

  谢雨皇闭上了眼——她并不喜欢这种太艳的颜色,还没熬到上轿子,就已经晃得自己眼睛酸疼了。

  来送她的人很多,不过那并不都是因为不舍,甚至九成都不是。他们之中很大的一部分,只是听说了她走了能换来青崖的短暂的安宁;另外一部分,也仅仅只是想见识见识,像她这样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居然愿意娶。

  谢雨皇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笑声,大步跨到轿子上,挺直了腰板。她知道自己的脸很难看——从右眼角到嘴角的地方,横着一大片青紫色的印记,其间还遍布着殷红的血丝。从她记事起就陪在她身边的大师兄告诉她这是因为从小练毒留下的印记,有所得必有所失,她既然如此年轻便毒术盖世,就一定要付出某些代价的。两年前大师兄死于谋杀,她和师父在后山的山崖下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严重腐烂,几只猩红的蛆虫爬在他发紫的皮肤上。当时同行的一列人,只有她一个人吐了出来。不是因为她没见过世面,而是因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念头,居然让她觉得自己脸上的那块印记,和此时的大师兄很像。

  轿夫已经准备好了,谢雨皇刚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便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师父。”她掀起左边的盖头,对眼前的男子挽起一弯笑容,“师父来晚了呢。”

  子真真人愣了一愣,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从小被自己带大的徒弟假若不看右脸,笑起来还有几分好看。更何况,他本来以为这种婚事,搁在谁身上,谁都会有些不情愿,可是徒弟眼里的那泓澄澈,却也不像是装的。“小皇,你知道,两年前你大师兄那事……”

  “我知道。”谢雨皇眯了眯眼,但依然笑着。

  “知晖堂那大弟子,虽说年龄是老了些,可是人也是不错的……”

  “我知道。”

  “你只消忍得一时……”

  “我都知道。”谢雨皇打断他的话。这般的无礼,自她来到青崖起,还是第一次。她放下了盖头,不去看师父不舍而内疚的神情。“雨皇第一天到青崖的时候便说过,青崖的知遇养育之恩,平生无以为报。此次之行,便当是雨皇将这些年的恩情,尽数还上了吧。”

  谢雨皇向轿夫示了个意,这台装饰着红绸和绣球的轿子便摇摇晃晃地延着狭窄的山路向前走去。她透过盖头,局促地向身后瞥了一眼。身后的人群渐渐散去,果然,直到离开,她都没机会见玉宸师兄一面。不过她也不是拘泥于这些小事的人,索性叫自己不去想。毕竟还有半天,她就是别人的妻子了。而她的玉宸师兄,此刻应该正和他的秦妍师妹赌书泼茶深感自在吧。

  九月的清晨,青崖山上草木尚且葱郁。草长莺飞都淹没在晨雾的清冽里,唯独这一点殷红朝着朝阳方向隅隅独行,就好似早晨人们醒来,回想起的昨夜的最后一场惊梦似的。

  谢雨皇拔下发髻上的一根金钿,琢磨着怎样改造能使它用的时候更顺手,怎样可以在不测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它从发间抽出,插进那人的颈动脉里,让其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已然被置于死地。这金钿的做工精巧而繁杂,她轻轻折去了上面雕琢的一些花瓣,绾成一个容易握在手里的弧度,然后又将它插入了发间。她并不担心这样会影响这金钿的美观——自己本来就长得丑,任何繁复的美丽,对她来说都是累赘。

  花轿缓缓驶出青崖山的牌坊。前方的路瞬间开阔了起来,任何一声莺啼,都像要延绵到天边去。

  却突然有人撩开了帘子的一角:“雨皇姑娘,那边有个自称叫顾玉宸的人,说有事要嘱咐姑娘。”

  她抚摸着金钿的手,突然就顿在了那里。“我知道了。”

  她掀开帘子,走了两步却发现知晖堂派来接亲的人还在身后跟着,便回头道:“我还等着你们接济青崖呢,跑不了的。”

  那接亲人似有一些犹疑,但还是留在了原地。谢雨皇向那少年所在的地方望去——她其实只看得到眼前透过盖头绰约的影,但莫名就觉得,他一定是站在一株美人梅下,留晴剑就倚在他身旁,与他一同等着她的到来。

  每次他等她从百毒谷练毒回来,偷偷教她武艺的时候,都是这般的情形。

  谢雨皇在他的三丈之外止步,却见他不迭地跑过来,将一个锦囊塞进她手心里:“这个你拿着。下在合卺酒里,可以免除一些你不愿做的事。”

  在顾玉宸的手触及她的一瞬间,她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当初是你向掌门提议让我去成亲,如今给我这个东西,又是什么意思?”

  “雨皇,”顾玉宸又向前一步,更加攥紧了她的手,“你知道,成亲是秦妍师妹的主意,我也是无奈……”

  “知道了知道了,”她无比反感地打断他的话。事实上,青崖山上为数不少的人都早就想到了这个主意,只是顾玉宸和他的秦妍师妹率先帮大家开了口而已。

  十二年前,子真真人在青崖的山脚下,发现了这个相貌丑陋的女孩子,也发现了潜伏在她身体内,知晖堂觊觎已久的枯蛊。他便盘算着,若有一天青崖势力垂危,也可将她换取知晖堂的扶持,从而东山再起。从那时起,谢雨皇便被禁足在青崖山上,她体内枯蛊的事,也再无他人知晓。所幸因容貌的缘故,也不甚有人愿意靠近她看重她,就连子真真人日日将她囚于百毒谷内练毒,也不甚有人知道。

  子真真人明白,那女孩生性聪颖,学什么都极快,体内的枯蛊已然尽数苏醒。若将她交与知晖堂,自然可以帮知晖堂得到他们想要的。比如杀人于无形,比如独步天下。而知晖堂的报酬,对于正值没落的青崖来说,实在是再有用不过。

  可是十二年的舐犊情深,终是让他一再将此事瞒了下来。

  直到七年前美人梅开的时节,她在残雪中,偶然听到那一句“寻常一样帘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正是这样一个寻常月夜,她于此看见了那个抱剑温酒的少年,从此人生便不同。

  她与顾玉宸日日相处,体内枯蛊的事,自然瞒不过他。

  谁知一月前,掌门突然找到子真真人,向他宣布了这么一件婚事。他说多亏了顾玉宸告知,不然还不知道子真真人打的这么一手好算盘。

  谢雨皇看着手心里的那个锦囊,上面用锦线绣了一朵并蒂莲花,一看便是秦妍的手艺。

  她打开锦囊,将里面的那一包粉末取出来,塞进袖子里。然后微笑着将锦囊还了回去:“秦妍师妹的心意,玉宸师兄还是珍之爱之形影不离的好。”

  顾玉宸局促地笑了笑,方才将锦囊收回,便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玉宸师兄说了这么久,莫非是看上了那女人,不要妍妍了。”那声音温婉娇艳,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的。

  “我该走了,保重。”

  谢雨皇盯紧了眼前的那一片红,半晌转过身去。她挺直了身体,头顶的朱钗步摇,不曾因她的脚步发出半声声响。

  “顾玉宸。”她突然止步,一字一顿道,“七年陪伴,如今便算一一清算了。日后雨皇若还有命重逢,也请师兄,莫要手下留情。”

  朝阳仿佛是一瞬间洒下来的,将她的影子拉得无比的长。

  她不曾揭下盖头,去看他最后一眼。她觉得,此刻那男人的脸,一定比镜子里的自己,更让她恶心。

  谢雨皇登上轿子,听着身后偶然传来的一阵阵嬉笑怒骂的欢声。

  她突然想起,美人梅早在四月的时候,就已经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