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社 第二十一章 姐姐的门牙
作者:杜九凌的小说      更新:2018-10-19

    风水世家的院子也里有一棵桃树。

    这棵孤零零的小桃树原本就是从桃源岛上移植过来。每年到了清明三四月份,桃花就会盛开,我便站在桃花下呆呆看着那些从枝上蹁跹的花瓣,蝴蝶一样的粉色精灵如此美丽,可是箐姐姐却永远也回不来了;记得出院前一天我在她病床前偷偷立下誓约:等箐姐姐老了,我要用心照顾她一辈子,以此来报答她这辈子对我的好,如今那个誓言如同玩笑一样在举手投足间化为泡影,这时,我才意识到,生命的强度原来如此憔悴,哪怕一片鸿毛般的重量都会压弯那苟延残喘的命运,归根结底不过因为自己是个弱者——

    我叫弦伯,今年九岁,是个先天智力不足的低能儿。

    自从桃源岛那次事件后,我失去了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家,被艾路华叔叔领养来到江茗;这里的生活和以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每天吃饭、上学、放学、吃饭、然后睡觉,我的生活便这样卡在陌生的声轨里,日复一日地做着无聊的单曲循环;可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命运的留声机绝不应该发出这个频率——我本属于桃源岛,我要替箐姐姐向世家复仇,可世家的少主又杀掉他生父,我无处复仇。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失去亲人的痛楚在我的心中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削减分毫反而越演越烈?命运到底错在哪里?我知道了:一定是阴谋,是障眼法,是恩怨情仇的加减法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故意被算错了,这才让我的心在痛苦中不停流血——全世界都错了,我要复仇,就应该向全世界复仇!这个连复仇都找不到地方的垃圾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还不如全部毁灭掉好了!

    冥冥中,撒旦在低鸣:世界没有错,错的是弱小!

    我在惊慌中抬头,看见的不是撒旦而是迎面的一块黑板擦。

    黑板擦夹着噗噗灰尘冷不防打在我额头上,数学老师手拿一张试卷气冲冲走到我身前,二话不说先用试卷啪抽了我记耳光!我吓坏了、我惊慌站起身、我看到一张厌恶的脸:“又是你!这么简单的算数你怎么才三十四分!有什么脸在第一小学念书!”

    我恐惧、我害怕、我的心里难以置信:那份入学的数学测试卷是我在家用功做了三天又检查了十多遍才交上去的,即使没有一百分至少也应该有九十几分才对,怎么可能才这么点分数?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试卷抽在脸上并不是特别疼,但全班同学都在看着让我我羞愧极了,好不容易有新的开始,那些新认识的同学刚才还一起像个正常人一样谈笑玩耍,而这一刻又要被贴上傻啵的标签:“不是——”

    “还敢顶嘴!”试卷又一次抽到我脸上强行打断了我的话,数学老师愤怒吼道:“你怎么这么笨还敢顶嘴!自己睁大眼睛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鬼东西,”试卷被一把拍到桌子上,老师的手指狠狠戳在我脑门上:“二十六加二十八等于多少?你写的什么?你写的四十四!你是头猪啊!给我算算,二十六加二十八到底是怎么得四十四的?愣着干嘛!算啊?”

    我害怕到极点吓得眼泪直流,拿起笔,划了一道横线做加法,声音哭丧沙哑:“在十位,二加二等于四,在个位,八加六等于十四,留下四,再进一,最后等于四十四——”

    “你个傻啵!”数学老师的手指一阵阵戳在我脸上,我被戳得站不稳来回摇晃:“进一之后怎么还是四十四?你的一进到哪去了?进到你的猪脑子里去了吗?”

    以前在桃源岛我只做过十以内的加减法,这辈子压根不知道十以外的加减法要进位,这还是我第一次试着做这么高端的运算法则。

    原本以为跟外语比起来数学是我的强项,没想到竟然还是这么烂。再说,进位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现在还是不明白,到底要向哪里进位?什么时候需要进位?为什么有的加减法需要进位,而有的却不需要?同样都是活在一个世界里人,难道不同的人生做着不同类型法则的运算?这到底是为什么?这快要简单到弱爆了的问题一直把我困在世界的彼岸,迈不出公理的第一步,就不可能推算出复杂的定理、定律、和做人的准则,薛定谔的黑匣子里面和外面永远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周围的眼光变得越来越异样,我知道自己恐怕又要被孤立了,又要变得和别人不一样,只想着尽快平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只能低下头像个孬种一样揉着眼:“对不起,老师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有什么用!你这个傻啵一个人把全班的平均分往下拉掉两分!优秀班级称号又拿不到了,你对得起班上的这么多辛苦努力的同学吗?哦,我差点忘了,桃源岛上转来的档案里写着你智商只有五十五,怪不得连加法进位都不会!只有猪的智商,就滚去猪圈里呆着,江茗小学部是你这种人呆的地方吗?”数学老师撕碎卷子甩在我脸上这才终于消了一点怒气,语气妥协说道:“算了!和你这傻啵生气也太不值,滚出我的课堂,给剩余的同学留个学习的地方!以后我的课你统统滚去外面罚站!”

    课桌被突然掀翻,我也跟着摔了一个狗啃泥像个稻草傀儡一样趴在地上,同学们在哄笑,抬头时发现他们的眼神已经完全变得和刚才完全不同:嘲笑、厌恶、满满的恶意,如同一群睁着猩红眼睛的散发着恐怖笑声的魔鬼:“这个傻啵真是蠢到家,没上过幼稚园么?连进位都不会算,被赶也是活该!”“他也太笨,既不会说话,又不懂看别人眼色,让老师丢了优秀班主任称号,称号是和奖金挂钩的,白白丢掉两百块钱的年终奖,老师还能轻饶他?”“不提前把老师的奖金赔回来也就算了,连个正经的赔礼道歉都不会说,一直像个没事人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到事发了才知道求饶,早就晚了……”

    听着他们的话我不由得骇然吃惊:原来小学生的加减法竟然这么难做。可他们说的偏偏又不无道理,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傻,是我笨,是我什么都不懂,是我不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更不会主动去理解我。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卷起散落的满地的试卷往书包里装,正要像夹着尾巴的条丧家犬一样离开——

    “等等!”教室的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女孩:“既然交了学费就有权利在教室里听课,教书育人是你的本职,你的工资难道不是白开的么?”女孩得意,嘴里露出两颗萌萌的兔牙,细细的眉毛轻如诗画,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澈一眨一眨,面颊纯净,长长的黑色秀发如瀑布一样秀丽,淡粉色的丝绸汉服如肌肤一样丝滑,白色薄袜露出浅浅蕾丝花边,我以为她是天使,是和箐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天使——

    唯一的区别是她年龄比箐姐姐小,也没有箐姐姐那两颗暴牙:箐姐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姐姐,这一点我真的没有骗过任何人。

    “是风水世家的艾琳大小姐!”同学们如同炸开了锅七嘴八舌议论:“她不是隔壁班的么,跑到这来做什么?”“听说她爸是风水特警局局座,校长和她爸关系铁着呢……”

    老师一愣,上下打量这个不到自己胳臂肘的小女孩开始责备:“你在干什么?跑到我们班来反课堂纪律,我告诉你们班主任——”

    “听说你想当教务主任?”艾琳盯着数学老师咯咯乐:“上个月你往校长王大川办公室里送一箱甜糕,大川把我叫过来问我尝尝,说这是弦伯他们班主任亲手做的,味道怎么样?我告诉大川,这廉价货太难吃,你还是扔了吧,另外大川你别整天赖在我家,跟我爸喝酒,天天晚上喝酒划拳,动静特别大,闹心,快要把我烦死了!于是大川二话没说就把你那一箱破玩意全扔了,不信你去校长办公室自己问问大川?”

    数学老师的脸哗一下绿了,盯着艾琳看,看了足足两分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个老女人已经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对眼前的小姑娘怎么到底说些什么才好了。

    艾琳走到我身前,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又柔软又温暖的手,如热乎乎的棉花糖一样敷在我手心,温暖得足够我用一生记忆的容量去存满,如果没人告诉我她是世家的大小姐,我一定以为她是箐姐姐的转世天使:“你就是爸爸从桃源岛上捡来的傻哥哥么?这都中午了,怎么也不去食堂吃饭?哦,我知道了,因为傻哥哥你嫌食堂的饭难吃对不?正好我也是!看这是什么……铛铛铛铛!”

    艾琳从背后忽然像变魔术一样把两个精致的银琉饭盒摆在桌前,红扑扑的面颊带着一丝得意盯着我:“这是我叫管家准备的欧、式、皇、家、盒、饭!”

    我看得傻了,虽然我本来就是个傻子。

    阳光,可爱,温柔,大胆,无所畏惧,这就是艾琳在我心中的第一印象。

    香气从和亮晶晶的饭盒里飘出来,所有同学都惊呆看着我们;艾琳完全没有任何紧张,不慌不乱地一手抓着我,另一只手拎着饭盒,离开教室,走上楼顶。

    天高气爽,空无一人的天台惬意沐浴在日光下,风轻云淡,大大小小的街巷风景如水墨画一样清晰呈现在眼前,江茗很美,和艾琳一样美,和箐姐姐一样美。

    于是我又想起了箐姐姐的死,阴谋,阳谋,姐姐的死和风水世家脱不了干系。风水世家的人应该是我的仇人才对,我所讨厌的仇人。最爱我的箐姐姐已经死了,我要替箐姐姐报仇雪恨,我要反抗世界,我要毁灭世界,我要和撒旦站在一起——

    一块甜而香软的奶油面包卷忽然被塞进我嘴里、强行打断了我的思考——

    “好吃吗?”艾琳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盯着我。

    我脸红了,像个傻瓜一样傻傻回答道:“好吃。”我忽然惊慌摇头:这可是仇人的面包!仇人的面包怎么可以会好吃?仇人的面包绝不应该好吃!

    “哪部分好吃?是面包卷还是奶油?”艾琳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盯着我。

    我想都没想,张口就老实回答:“奶油好吃。”

    艾琳噗一声笑了,用叉子把奶油统统拨到我饭盒又把我的面包卷插走:“吃奶油容易发胖,将来本小姐可是要成长为全江茗第一淑女,发胖是绝不可以!奶油就都由傻哥哥你来消灭好了。对了,傻哥哥刚才你为什么被老师骂?”

    “还不是因为我傻呗!”我不好意思苦笑,不由得插一块面包卷送到自己嘴里:“小时候去过一次医院,他们说我智商只有五十五,所以叫我尽量少和别人说话,一旦和别人说多了,别人就会发现我是傻子,所以从小到大这些年来,不明白的地方不敢向任何人问,更不敢问姐姐,怕她发现我原来这么傻替我担心,所有的事都只能靠自己琢磨了。现在我都九岁了,十以上的高端进位型加减法还不会做。”

    “那你怎么不看书?”

    “我买不起书。”

    艾琳惊奇看着我像看着一只怪物:“你不问别人,又不看书,你以为自己是数学家啊?况且就算再聪明的数学家也要从一加一开始学起。”

    “问别人难道不算犯规吗?”我愣了:“会有人肯告诉我吗?”

    “犯什么规?”艾琳微微笑:“不就是个加减法么,有什么高端的?这么简单的东西本小姐我教你,分分钟学会!”艾琳叼着一块培根,捡起粉笔头,认真在水泥地上讲解演算:“另外,如果你没有书,我房间后面就有一座大书库,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大象蚂蚁,无所不有,反正平时也没人看,你喜欢看什么自己就去随便拿好了。”

    柔柔的发髻沿着耳旁滑过面颊,我看着她弱小的背影忍不住发呆:她实在太像箐姐姐,像箐姐姐一样漂亮,像箐姐姐一样待我好,明明年纪比我还小——

    然而!箐姐姐是因为风水世家才死的,风水世家就是我的仇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箐姐姐含恨九泉!不要犹豫,攥紧拳头,我一定要向世家复仇……

    很快又到了放学的时间。

    夕阳西下,一想到那个杀害箐姐姐的风水世家,我就不晓得自己去哪。

    “嗙”一块石头忽然砸到我后脑勺上。我回头,打我的原来是江茗小学部的三个同学,人高马大的同学带着不善的目光:“哟!傻啵!”

    “我不是傻啵,是弦伯。”我纠正他们的话,冷冰冰地看着这三个人:虽然他们的举止、神态、行为和当年在桃源岛上的经常欺侮我的三名同学毫无区别,但我知道岛上的人死了。而在这陌生的江茗,那再熟悉不过的一幕又在我眼前重演——我不知道创世神在造人的时候是不是偷了懒、让我遇到所有的坏人都长成一个模样,还是那根治于人性本身的恶本来就无可改变、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免不了被当做同一个傻啵的命运。

    我冷冰冰地看着这三个人,我和他们一点都不熟,我和他们至今为止总共加在一起也没说过三句话,也不想和他们说话,更不想和他们做什么朋友。我转身走开,却忽然被其中的一个同学拦住:“哟,傻啵,别那么冷淡嘛,都是同一个班级的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除了傻了点,其余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嘛!”

    我冷冰冰盯着他们,盯着他们说的话。

    “扇哥,他真是傻子吗?我看怎么不像!”身材高大的同学伏在矮小的扇哥耳边疑问。扇哥伏在身材高大的同学耳旁悄悄回答:“错不了,老师说他档案上附着他一张弱智诊断,我们正常人说的话,他这个傻子肯定听不懂!”

    这些话一字不差传进我的耳朵里,我的心冷得像一块冰。

    另一名同学也当伏上扇哥耳朵:“反正他们风水世家有的是钱,他是世家的干儿子,又是个傻子,我们想办法从他身上弄点,劫富济贫,也没什么大不了。”

    扇哥点头,忽然问:“那他要是不肯呢?”

    身材高大的同学嘎吧吧攥攥手骨,目光阴狠,做个抹脖子动作:“那我们就狠狠教训他,他要是敢告密,下次就更狠地教训他!一直到让他不敢告密!到底是他先屈服,还是我们先被老师家长收拾得屈服,我打赌:是他先屈服!因为他弱小,他害怕我们威胁报复他,老师家长不能拿我们怎样,可我们却敢下狠手,所以他不敢告密!”

    扇哥转头,三双不善的眼光死死盯着我。

    他们拿我当傻子,可我知道自己并不傻,至少还没到听不懂人话的地步!我被这三双眼神吓得后退一步,想着如果自己真是个傻子反而更幸福,至少不会害怕。

    扇哥忽然阴笑:“傻啵别回家,跟我们一起去玩吧!”

    我吓得两腿发软瘫倒在地上,这一刻完全不知道老师在哪、校长在哪、警察在哪,他们就像创世神一样在我经受黑暗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人把我的内裤脱了套在我头上,拳脚如暴雨般打在我身上,我蜷缩着身体,他们在欢乐地笑,我无力反抗,不敢声张,正当我以为自己会这样默默从这个世界里死亡的时候,三个人被一拳打翻在地、猛然抬头惊呼:“世家!大小姐?”

    细细的眉毛轻如诗画,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澈一眨一眨,面颊纯净,长长的黑色秀发如瀑布一样秀丽,淡粉色的丝绸汉服如肌肤一样丝滑——是世家大小姐,也是我的干妹妹艾琳:“家里的饭菜都做好了就等着你,怎么在这种地方鬼混?”

    我松开手,赶紧把头上的内裤摘下来穿上,火辣辣的脸和那正在下山的夕阳一起燃烧。我在垃圾桶后躲起来,偷偷看着她。

    艾琳伸出一只手,甜甜的笑容挂在她脸上:“快跟我回家。”

    我躲在垃圾桶后怯怯看着她。

    艾琳眉头轻皱,伸出两只手拍了拍,如同吸引小狗般冲我招手:“咸啵,快到本小姐这里来,爸爸正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吃饭呢!”

    我怯生生躲在垃圾桶后。

    艾琳忽然生气大吼:“小兔崽子!还不给老娘滚出来!”

    这一声把头顶上的如来、观音、地藏三尊佛像震得从佛龛里掉下、佛像啪啪啪三声在地上摔得粉碎三观尽毁,吓得我我赶紧从垃圾桶后向外逃。

    艾琳忽然揪住我衣领,稚嫩的脸颊满是得意:“终于抓到你了,快跟我回去!妈妈去南海出差这么久还没回来,一个人玩没意思,有了你,家里才热闹!”

    我害怕回家,害怕见到那个杀害姐姐的恶魔,不想跟她走,害怕极了,于是死死抱住垃圾桶不放。可谁知道她这个小小的女孩竟然有惊人的力气,把我和垃圾桶同时拔起来,而我却从那翻转的世界中看到三个男孩吃惊的神色。

    三个男孩骇然向艾琳大吼:“跟傻子在一起会被传染的!对着镜子看看你自己,门牙是不是比以前更长了?不错!你会长出两颗暴牙,变成世界上最丑的女人!”

    “敢诅咒本小姐!”艾琳举起垃圾桶狠狠砸碎在三人脸上,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一辆加长型林肯豪车停在道路边,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举止彬彬有礼的老管家,他打开车门,静静在一旁等候。车窗的倒影里,我却看到艾琳的门牙真的比刚才更长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诡异的事:难道真的因为我是个傻子,就被万事万物诅咒唾弃,在我身边的人都要被殃及传染、受这世俗邪恶的惩罚?难道艾琳也要像箐姐姐一样,变成世界上最丑的女孩?

    那一瞬间,我忽然懂得:我就是『姐姐的门牙』。

    我松开那温暖的手,车窗的倒影里,艾琳的笑又变回原本那样甜美。我懂了:果然我就是箐姐姐的门牙,我是个傻子,别人讨厌我,箐姐姐跟我在一起便也一同受到讨厌,世俗会把我们视为异类一同唾弃,一同遭受无尽的诋毁或厌恶。

    归根结底,是我连累了箐姐姐。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人言和人心同样可畏。箐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姐姐,只是被自以为是的人戴上有色眼镜看待,于是不得不平白无故生出一对虚幻而丑陋的门牙,无辜的人被妖魔化,饱受歧视和虐待,这一点才是人心真正可怕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人人都指鹿为马,再虚假的谎言也会瞬间变成真理然后被放在至高无上的道德制高点上供奉;根本不会有人去在意我傻不傻,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而不是所看到的事实——不是我傻,只是世俗和人心过于丑恶罢了;可这些都与眼前这个小女孩无关,她还只不过是个孩子,不应该受我连累,走上和姐姐的死路——所以我必须要远离她,不要她一起走路,少和她说话,甚至承受离开她的代价……

    我忽然为自己的想法大吃一惊:难道我在担心她?

    不可能!没有道理的!她是风水世家的大小姐,是世家的恶魔害死了我的箐姐姐,世家的人都是我的仇人,对他们我应该恨之入骨才对!我的心应该极度冷酷无情才对!我应该被仇恨所蒙蔽、和撒旦站在一起、去反抗世界、毁灭世界才对——可我又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担心别人?这简直荒谬得没有道理!

    难道,我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吗?

    风,静静地吹。

    啊,或许命中注定就是我就是个傻子吧。

    一个月的时间如流水一样转瞬而逝。

    一轮暗月高高悬挂在夜空。

    上万册书籍工工整整摆放在长长的书架上。窗外蝈蝈在草丛欢叫,夜露从叶子上滚落无声无息摔在石阶上,清新的空气伴着泥土的芳香吸进肺里,让人神清气爽。明亮的灯光照着书案,我停下演算的笔舒了一口气,合上《大学线性代数与解析几何第二册自学教程指导》,把已经看完的书籍工整叠放在书桌右上角。

    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稍稍受惊,转身回头:细细的眉毛轻如诗画,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澈一眨一眨,面颊纯净,长长的黑色秀发如瀑布一样秀丽,淡粉色的丝绸汉服如肌肤一样丝滑,大大咧咧的艾琳摆出一脸天真的笑容:“这么晚了,我就知道傻哥哥肯定还在书库读书!快看看这是什么!”艾琳从背后神秘地拿出一张试卷铺在我桌前,卷头上赫然批着一个鲜红的九十八分——那是昨天的数学期中测试卷,我的。

    艾琳忍不住掐着我的脖子感叹:“几天前本小姐还教你加减法,这才过一个月,你怎么立马就考了全校第一?本来一百分对本小姐来说没什么,可这次都怪拿可恶的监考老师竟然把高中试卷错拿给我们一群小学生来考!不过,你怎么连高中的题目都能答得这么好?快说,你这鬼怪的大脑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说不出来不许睡觉!”

    “痛痛痛。”我挠着脑袋求饶,看了看试卷,打开一本高中数学参考书:“题目和答案都写已经在书上了,只不过换了一下数据而已;最后一道压轴题没有正确答案,所以只能考九十八分,如果你把这三本书看完,也能考九十八分的。”

    “算了,本小姐可没那么多闲心,这满屋子的书还是留给你自己看吧——只是可惜你学习突然变得这么好,哎,都没有本小姐展现才能的空间了。以后傻哥哥叫不成,只好叫你书呆子了。喂,书呆子你过来。”艾琳忽然拉起我的手向外跑,走廊在曲曲折折中转到尽头,偌大的庭院里,原本一片荷塘月色忽然变得灯火通明:

    桃树上挂满千百个红色的小桔灯,蓝汪汪的池水在月下泛起潾潾虚光,月光旖旎,万千星河闪耀。院子中央的石台上摆了十个煮熟的大鸭蛋,鸭蛋中间是一块特大号米老鼠生日蛋糕,上面插着十根彩色蜡烛;晃荡的烛光照着两个红扑扑的面颊,艾琳水灵灵的眸子映着淡淡的温柔:“弦伯哥,生日快乐。”

    万千星河在耀眼中闪烁。我惊呆了,两行泪情不自禁流下:“你怎么知道我生日?世界上应该没人知道才对!除了箐姐姐——”

    “因为箐姐姐一直都在你身边!只是你没有看见她而已!”艾琳面颊露出浅浅的小酒窝,手指在虚空轻点:“不闻鬼名,不见其影。自从你来到风水世家的那一天,每次我洗漱时照镜子都发现镜子里自己门牙特别长,本小姐一看就知道是孤魂野鬼在作祟!于是本小姐不费吹灰之力抓住了她,然后她就把你的事告诉我。”

    “箐姐姐在我身边?”我慌张抓着空气:“可我为什么都看不到!”

    “那是因为你没有灵力。箐姐姐告诉我说:你最喜欢吃她煮的鸭蛋,你常常在蛋糕店门口盯着米老鼠生日蛋糕看很长时间。本来出院那天她已经攒够了买蛋糕的钱,只等和你一起吃一顿奢侈的生日晚餐,因为你们俩的生日是同一天。可命运残酷,仅仅相差一天时间,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两颗心却隔在阴阳两界不能相见。箐姐姐生前最遗憾的事,就是离开时没来得及和你告别。而普通鬼魂不能在人间停留超过一个月,所以今晚箐姐姐必须走了,她希望在这最后一个夜晚和你一起过一个生日。弦伯哥你听,箐姐姐正在祝你生日快乐呢!”艾琳歪着头,像个鬼灵精一样着我。

    “箐姐姐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我的泪水忍不住向下淌——

    “箐姐姐,你真的在吗?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好想你!箐姐姐,为什么不能让我见你一面?……箐姐姐不肯见我,一定又替我担心了,我这么笨,什么都不会,笨得要命,从小到大只会让箐姐姐白白担心——”

    艾琳忽然踮着脚、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我不许你这么说!箐姐姐刚才这样说。箐姐姐还想让我打你额头,可惜我没长高勾不到你额头,打额头就算了。”

    我惊呆了:每次我舍不得吃箐姐姐煮的鸭蛋,箐姐姐就会打我额头,原来真的是箐姐姐!只可惜我没有灵力,要是能看见箐姐姐就好了。

    “人鬼不能共世,这是世界的规则,不能随意改变。箐姐姐在这个世界上待得越久,下辈子投胎转世就越难。弦伯哥,和箐姐姐一起把蜡烛吹了,许个愿望吧。”

    我擦擦眼睛,咬了咬嘴唇平复了自己的内心,像个男人一样勇敢点点头。

    三、二、一、我吹灭蛋糕右边的五根小蜡烛,蛋糕左边的五根小蜡烛也同时被一阵风吹灭,光辉映满了整个院子,我知道那是箐姐姐吹的。

    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夜空中的三颗流星拽着浅光一闪划过,于是我赶紧双手合十,许了个愿:在这最后一刻请大慈大悲的创世神,让我再见箐姐姐一面!

    世界变得静悄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

    我低头,捧起一颗鸭蛋握在手心。

    圣洁的光辉突然在我身后绽放,如同天使般灿烂、太阳般温暖——我回头,竟然真的看见了箐姐姐的笑脸:“咸啵,姐姐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姐姐要走了,好好照顾你可爱的小妹妹,好好照顾你自己,姐姐会在天上看着你。”

    无数发着光辉的桃花瓣在夜空漫舞,世界重新回到悄无声息。

    我流下两行热泪,我已经满足了,十分、十分满足了,毁灭世界的想法早已经在心中烟消云散。创世神无情地夺走了我的姐姐,却又破天荒地送给我一个妹妹,就像上帝关上了门,又打开了一扇窗,我依然还是那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弦伯。

    创世历一九零六年七月十一日,风水世家迎来了最大的劫难。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江茗的最高统治者,号称空间之神的毕沙罗:拉瓦尔帝国决定对风水世家下手,简直是一场血洗,在江茗屹立百年拥有着庞大势力的风水世家几乎一夜之间被屠戮一空,拥有强大战斗能力的五阶、四阶、三阶灵者几乎全军覆没,在就连坐镇的两位老祖宗都未能幸免一盏茶的时间身首异处;而和风水世家有着百年交情、统领江茗三十六会七十二社一百零八世家、号称战力能与真神抗衡江茗第一大超级势力光明社竟然也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化为尘土:主君何归城被废掉一身灵力,首席火神惨死,二席雷神叛变,三席被施以极刑——同时也是艾琳的亲生母亲,通灵女王卫雅,她就是堕天使的孵化魔女。我在一本书曾读到过,堕天使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恶魔,永生不死;如果魔女被杀,就会自动转移到血缘关系最近的人体内,也就是艾琳。堕天使在魔女体内一旦开始有苏醒的前兆,就会经过从三个月到一年不等的孵化期,最后觉醒。

    从卫雅被施以极刑的那一刻,我知道艾琳的生命便开始走上了倒计时,即便是堕天使肯放过她,全世界也不会放过艾琳,特别是那个把江茗大大小小势力全部粉碎一空的统治者毕沙罗。也正是从那天开始,那个曾经阳光、可爱、无所畏惧的大小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因为对她来说,每一天都可能变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堕天使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再次苏醒,那时,她这个柔弱的女孩将不得不孤身一人面对全世界的联合讨伐,就算数学再差的人也能够算明白: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她能存活下来的概率是零。

    我不知道创世神到底生了一颗怎样恶毒的心狠心让一个无辜的女孩背负起这样一段被诅咒的命运,却又同时让那么多该被千刀万剐的下三滥们成群结队地逍遥快活。这样的游戏规则,难道不是太不公平么?

    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确实是太不公平了。

    冥冥中,撒旦在低鸣:世界没有错,错的是弱小,想要力量的话,就和吾辈签订契约吧!我转身狠狠咬掉撒旦的血肉,嘴里嚼着难以消化的痛苦:“弱小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签订契约?你还不够资格!想吃掉我?我看是你被我吃掉才对吧!”

    撒旦大吃一惊:“连吾辈也敢威胁,你疯了吗?”

    “啊,我确实是疯了,疯到这世界上没有我弦伯做不出来的事!根据古书的记载,吃掉你也会获得签订契约的力量,这是真的吗?”

    “世界上最废的一种灵力已经给了你,你死定了。”撒旦消失。

    我是个傻子,我的智商只有五十五,可我晓得什么是一个人对我的好,我晓得自己这一生最容易犯的错误莫过于心里一直想着为复仇、复仇、再复仇,甚至不惜为此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时才像个傻瓜一样发现:原来人生最大的幸福就在身边,一切已经晚了,我的人生绝不要留下这样的悔恨!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姐姐,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一个妹妹。在这个血雨腥风的江茗,哪怕灵力不是我的强项,不要紧,那就用实际行动来替代好了;哪怕我的智商只有五十五,不要紧,那就用五十五倍的努力来弥补好了;下十八层地狱也好,化身恶魔也好,反抗世界也好,即便是死,也要坚决把该守护的东西守护到底:我是弦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