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风疾 第311节
作者:老律的小说      更新:2018-11-01

  入冬之后,丰州人没有清闲下来,地里没活干就出门打工,大家已经习惯这样过日子,有人还自愿移民包克图,那里工厂、作坊多,挣钱的机会也多。丰州官员也在忙碌,李榆从多伦诺尔回来不久,大统领府就宣布明年开春后西进,而且告诫官员们,清国不会给丰州太多的时间,征服朝鲜之后下一个目标无论是明国还是喀尔喀,丰州都无法置身事外,必须尽快摆平西边,然后掉头全力对付清国。

  西进早有预案,无非就是调拨人员、粮草及军械,丰州今年还攒了些钱,官员们执行起来并不费力,但李榆交代的另一件事让官员们很头痛——丰州大业如何传承?老百姓的想法简单,丰州是李榆打出来的,天是李家的天,地是李家的地,除了李家直系子孙谁有资格当大统领?商人们的意见也很一致,他们投在丰州的钱都记在李榆头上,谁当大统领都不如李家子孙靠得住,父债子还嘛,李家子孙总得认祖宗的账吧。

  但问题是李榆要求实行公举,而且还把儿子和一大堆义子都列为候选人,这就麻烦了,选择大统领继承人是个要命的差事,谁也不愿意得罪人,于是丰州两府一院一法司开始相互推诿——李槐首先宣布回避,总理府随即以此为借口不再过问此事,大法司则表示只断是非不问政务,如何推举大统领与他们无关,议事院也不傻,明确表态只要是李家直系子孙一概支持,具体哪一个继承大位还是大统领府说了算,李榆大怒,事情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哪还公举个屁,拿回议事院重议。

  李榆等得着急,几次跑到议事院连求带骂,要求尽快拿出大位继承法案,否则他就甩手不干了——萨哈廉的死给他又提了个醒,权柄太重会死人的,该放弃的必须放弃,绝不能搭上子孙后代的性命。议事院也被逼急了,向李榆提出条件,要他们推举大统领可以,但大统领府、总理府、大法司也必须参与进来,有风险一起担,谁也别想躲开。于是李榆又把两府一法司的主要官员叫到议事院,盯着大家连续商议了半个多月,在发生无数次争吵打闹之后,才勉强通过了一个各方比较认可的《大统领继位章程》。

  《大统领继位章程》明确了从参选人中确定继位候选人的优先秩序,首先是直系子孙、其次为兄弟、子侄、义子,其他参选人排在最后;继位候选人不得少于三人,均由总理府提名,大法司审查候选人资格,但凡有伤害亲人、虐待部属行为的人一律取消资格,退回总理府重议,议事院就大法司审查通过的候选人举行公议,选贤与能确定继位者;在未确定继位者或继位者年幼无法执政之前,由两府一院一法司主官共同理政。同时还规定,未经议事院公议通过,两府一院一法司主官以及议事院议事官在任期间及卸任后不得抓捕、议罪,以此保护大家畅所欲言、秉公议事。

  李榆像得了宝似的跑到黑河边,带领丰州官员和百姓刑乌牛白马誓,刘之纶对此不屑一顾——朝廷不认可你们再费劲也没用,不过他没敢把话说出口,正好新任宣大总督卢象升到任后找他议事,拔腿就去了阳和,丰州这些烂事最好眼不见为净。

  几天后,刘之纶一脸苦相回来,给李榆带来总督大人的信。卢象升在信中赞扬李榆年轻有为,以一人之力支撑边外,可谓劳苦功高,大明第一名将今后非他莫属,同时也批评李榆不守法度、抗拒上官,收容不良之徒扰乱朝纲,名为朝廷一镇之总兵,实为割据一方之诸侯,如此下去必身败名裂祸及子孙。大明万历朝的马芳、哱拜就是很好的例子,两人同样出身贫贱,也都是大明的悍将,但前者忠于朝廷、恪守法度,终成一代名将,子孙世代富贵,后者不改蛮性、野心勃勃,最终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前车之鉴不可不察,他表示对李榆以往的所作所为都可以原谅,并且愿意视李榆为弟子加以教导,为大明再造一个栋梁之才,但要求李榆痛改前非,从此谨遵朝廷律法,何去何从由其自择。

  “师傅,卢大人写这么多废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榆不解地问道。

  “卢大人乃我朝廉明干练之臣,受皇上重托总督宣大四镇,每日布衣素食、殚精竭虑,一心想整顿边务,为朝廷练出一支强兵以扫平内忧外患,归化镇有钱粮可充军饷、有强兵骏马可以征战,他很看重你,希望你跟随他为朝廷建功立业,功成之日青史留名……”刘之纶为卢象升说了一堆好话,悄悄瞟了一眼李榆,压低声音又说道,“卢大人以为归化孤悬关外形同割据,此非长久之计,回归大明一统天下才是出路,所以,他想在归化逐步推行大明律法,归化的官制、军制必须符合朝制,原属文武官员一律录用授予朝廷官职,卫所之青壮招募入营为兵,在乡之军户缴纳屯田籽粒,夷人之马驼骡驴实行大明马政,银库中之银两移交总督府,另外归化镇在大同所屯之田原属朝廷卫所,人丁及土地也应移交当地官府,归化镇擅自驻军关内实属扰乱地方,必须从速撤回,否则就地收编为大同官军。”

  “这位卢大人是想要我的命,要丰州人的命,好一位廉明干练之臣!”李榆冷笑着答道。

  刘之纶叹了口气说道:“我也向卢大人说了,丰州地贫人穷、族群复杂,推行大明律法不宜操之过急,可卢大人也难啊,关内三镇粮饷两缺,官军已不堪一战,而百姓连逢灾荒,也拿不出钱整军练兵,卢大人欲助天子中兴大明顾不了许多,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归化镇。汉民,我想了很久,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你不能长期割据一方,不如就此交出归化,然后纵马天下精忠报国,做一代中兴良将,这也是你和归化官员的一条出路啊。”

  “荒唐,那个卢某人应该做的是整顿吏治、革除弊政,先养民而后整军,以关内富饶之地必大有作为,我丰州乃贫瘠之地,岂有余力助他中兴大明,”李富贵冷笑着摇摇头,一拍桌子说道,“丰州救不了大明,报效皇帝请他自己想办法,我们不会给一两银一斗粮,要收回关内的屯田人丁、土地可以,但我们背了二十万两的债,投入的人力、物力无数,一个子不少给我还回来。”

  赵吉也在一旁叫道:“他把我们当什么了,想招安我们吗?我呸,就明国那个熊样,我招安他们还差不多。”

  那木儿、常书捧腹大笑,李榆向他们摆摆手,站起身郑重地说道:“我说过丰州不是我的,而是全体丰州人的,我无权把丰州交给任何人,不管他是皇帝还是总督,就按李协理的意思给总督大人回信。”

  李榆说完就走了,李富贵瞟了一眼还在发呆的刘之纶,轻声低语道:“巡抚大人,丰州的家底你知道,能维持今天局面谈何容易,总督大人报国心切,但却不懂边事,他这样做除了毁掉丰州,对朝廷没有半点好处,您应该劝劝他。”

  刘之纶犹豫了很久才点点头,心里考虑给山西巡抚吴牲、大同巡抚叶廷桂和宣府巡抚陈新甲去信寻求支持,宣大各镇好不容易太平了,可别因为这个新来的总督惹出大祸。

  一场大雪过后,几路人马悄悄到了新平堡,来人全部身着便装却骑着战马,随身还携带兵器,新平堡参将孙四旺亲自把这些人接进参将府,随后就在新平堡内外布置了严密的警戒。

  低调俱乐部又开张了,前山西镇总兵王国梁作为老前辈成了发起人,归化总兵李榆、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总兵杨国柱,新任山西镇总兵虎大威和他的前任王忠一起到场——王忠躲在丰州一直没回治所,虎大威代替他去京畿混了两个月,还是山西巡抚吴牲会做人,向朝廷奏报王忠老迈昏庸免职了事,保举虎大威为山西总兵,把另一员悍将猛如虎也推荐为总兵援剿湖广,如此一来,虎大威和猛如虎升官、王忠发财,互不耽搁皆大欢喜。

  李榆和虎大威见面就抱在一起,虎大威一直在做丰州的私盐生意,两人交往不断,但见面却很难,大呼小叫好一阵后,才被王国梁吆喝着和大家一起坐下。今天吃的是火锅涮羊肉,外加王国梁带来的汾州杏花村老酒,几碗酒下肚,大伙就忍不住大倒苦水——新总督来了之后,严饬各镇整顿军纪、练兵备战,还派人清理各部空饷,闹的上上下下鸡飞狗跳,军头们过得都不舒心。

  “整军就要有粮饷,他是兼理粮饷的文臣,不去干正经事却找我们的麻烦,弟兄们都不想干了,这样下去我们如何带兵?”王朴恨恨地说道。

  虎大威向杨国柱问道:“杨老哥,你是关宁军出来的人,入关剿过流寇,比较清楚卢象升的底细,我听说这个人打仗有一套,弓马娴熟非文人可比,曾在郧阳以不足万人击溃流贼四十万,可有此事?”

  “文人吹嘘而已,你我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人,打仗可不是在家里看几本兵书、学点武功那么简单,流寇怎么回事你还能不知道?男女老少凑在一起有一百万也说得过去,反正有兵器的没几个,有盔甲的一定是贼头,只要你手狠不怕死的人多,肯定能打跑流贼,再说他手下还有祖宽、李重镇的几千关宁铁骑呢,这帮家伙见到东虏就逃跑,抢劫、杀戮老百姓却很在行。”杨国柱轻蔑地答道。

  “就是嘛,我当年在河曲打王嘉胤,铺天盖地的老百姓看着就头晕,实在下不了手啊,卢象升这家伙够狠,杀的人准不少,难怪有个‘卢阎王’的绰号。”王国梁也想起自己兵败免职的经历。

  杨国柱低着头继续说道:“卢象升为官清廉,又以知兵自诩,这种自以为是的文人才最可怕,他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就会拿我们垫背,落到他手里我们以后有的是苦要吃,说不准宣大各军那天就毁在他手里,其实仗该怎么打我们才最清楚,关键还是要有粮饷啊。”

  其他人纷纷点头称是,平心而论,王朴等人做生意、吃空饷也不全是为了自己,主要还是用于自己的部队——朝廷连年欠饷,当兵的生活穷困不愿意流血卖命,官军将领不得不绞尽脑汁捞钱补贴家丁、亲兵等少数精锐的家用,这样好歹能维持部分战力,文臣往往自以为是,掐着军官的脖子从严治军,结果大家一块受穷,军队反而成了一盘散沙。军头哀叹一阵又为前总督梁廷栋叫屈,这个人熟悉边事也当过兵部尚书,对官军的弊端一清二楚,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清军对垒也绝不求战,明军还能维持住相峙不败的局面,朝臣们不明就里指责他怯战,可大家都清楚以官军的现状去和清军硬拼必败无疑,而官军一旦溃散成乱兵,其对京畿的祸害绝对远甚于清军。

  大家又羡慕起李榆,手里有兵有地盘,还有能力自筹军饷,割据一方浑身带刺,朝廷的号令想听就听,不想听也没人敢管,神仙过的日子啊。

  “总督大人也打起我的主意了,要我交出丰州跟他干。”李榆苦笑着把卢象升的意思告诉大家,然后挥手说道,“我才不干呢,他还想见我一面,我一直找借口拖着不去阳和。”

  “对,不给他,自己打出来的基业凭什么让他占便宜,你上了他的船就会变得跟我们一样。”王朴拍桌子大吼道。

  王忠如今是包克图泥料作坊的大东家,正想大干一场,最怕有人搅了他的生意,激动地站起来叫道:“绝不能把丰州给他,我们的钱可全存在你那儿呢,他准是冲着银钞局的银子去的。”

  “汉民,老哥年岁比你们都大,最清楚官场上的事,朝廷的文臣一向把武人当狗使唤,惹急了他们会杀人的,毛文龙就是先例,你必须防着点,千万不能去见他。”老谋深算的王国梁压低声音提醒道,众人被吓了一跳,不过想想都觉得有道理,大明文臣内斗惯了,整人的套路深,下毒手比武将还狠,不可不防啊。

  “有人想做袁崇焕,可我绝不是毛文龙,想动老子没那么容易。”李榆猛地把一碗酒喝下去,瞪着血红的眼睛说道。

  军头们边吃边骂,私下订立了攻守同盟——这段时间风声太紧,大伙暂时不要见面,手里的生意也先停一停,王国梁、王忠没有官身便于行事,要担负起联络任务,各方务必保持进退同步,新总督若是识趣,大家相安无事,若是欺人太甚,大家一起把他撵走。商谈结束时天已经黑了,军头们不敢滞留太久,顶风冒雪各自散去,李榆也在飞虎营的护送下打起大同官军的旗号赶往屯田军大营——白显志、拓养坤那边也必须先去通通气。

  李榆秘密入关之际,丰州迎来一个客人——山西提学道佥事刘宗周,此人字启东,别号念台,时人尊称蕺山先生,绍兴府山阴人氏,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其人性情耿直、刚正不阿,在官场中时上时下,万历朝时就因看不惯朝政败乱、小人当道,两度辞官返乡治学,天启初年再受起用任职礼部,依旧秉性不改,在朝中最先弹劾魏忠贤、客氏乱政,而后又上疏为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六君子鸣冤叫屈,痛斥魏忠贤误国,惹怒了皇帝被免官削籍。

  这个人资格老学问大,年轻时长于理学,中年后又转习心学,以“慎独”一说名扬天下,是当今巨儒之一,又因与东林党前辈顾炎武、高攀龙等人交往甚密,被清流视为领袖,丢官的次数越多,名气也就越大,想不出来做官都很难,在崇祯朝又是两起两落——崇祯初年拨乱反正,他回京做了顺天府尹,因与皇帝政见不同,干了一年就告病辞官,这是第一次弃官;今年初又被起用为工部左侍郎,如果不是温体仁说闲话,很可能还会进内阁,但他与皇帝总是不合拍,皇帝认为他迂阔空谈,他认为皇帝求治心切,谈不拢就一拍两散,这是第二次弃官。

  不过,刘宗周是个闲不住的人,回老家路上正逢清军入掠,滞留天津避过风头之后,他再次上疏朝廷,矛头直指首辅温体仁——“八年之间,谁秉国成,而至于是!臣不能为首揆温体仁解矣。语曰‘谁为厉阶,至今为梗’温体仁之谓也”。皇帝实在不能忍受这个家伙了,既然你自以为是,那就去教化那帮北虏吧,把刘宗周一脚踢到归化,以山西提学道佥事职专理归化学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