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风疾 第438节
作者:老律的小说      更新:2018-11-01

  大明自开国之始,江南便被课以重税,种粮难以维持生计,地主除了留口粮田,其他土地多改种棉桑,“苏湖熟天下足”早已名不副实,江南的铜铁产量也极少,须从湖广、江西输入,武昌悄无声息出拳,南京感到痛时粮价已经翻倍。

  盛夏的南京比武昌更热,来自辽东的八旗兵没遭过这种罪,热得就差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赖在营房里不敢出门——其实也没事可做,刘泽清、王永吉前不久上岸投降,从此又少个祸患,各地民变也好办,三十万明国降兵不能白养,就让这帮烂兵去杀去抢,反正死的都是汉人,至于清剿绍兴的明国残余嘛,这么大的太阳能出门吗!

  多铎也热得遭不住,还起了一身痱子,宫里太监会侍候人,不知从哪儿找来冰块,这下好受多了,每天坐在冰块前喝着酸梅汤处理公务也不错——嗨,粮食又涨价了,当初决定南征时只盯着江南的钱,把这个要命问题忽略了,结果抢到地盘却被掐住脖子,武昌这一手真毒,胡春水这几天跑哪去了?要说这家伙还真能干,不但帮忙销售军中的人参,还协助大清安定地方,好几个县城的民变就是他摆平的。

  胡春水总算露头了,刚回南京就被叫进宫,多铎见到他就拍桌上怒吼:“你们又在做手脚,江南各地粮价暴涨,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想开战?”

  “多大的事呀,这年头有粮买就不错了,涨价算什么,开春多种点粮不就行了。”胡春水愣了一下,满不在乎答道。

  “以后的事以后说,现在该怎么办?”多铎摇摇头,大同与大清关系微妙,恐怕不等他种出粮食就杀来了。

  胡春水挠着头说道:“这样吧,我派人到武昌说说,多少卖点平价粮让八旗兄弟有碗饭吃,那帮绿营汉兵太坏,饿死算了。”

  “对,饿死算了,胡说,他们再坏也是大清养的狗,也得有碗饭吃。”

  “那就没办法了,我总不能帮你养活一帮烂兵吧。”

  胡春水手一摊开始耍赖,多铎盯着他又问道:“老胡,这些天跑哪去了?”

  “去江阴、嘉定了,你的烂兵又是杀人无数,我得赶紧收集证据,”胡春水来了精神,嘿嘿笑着说,“十王,我又把您告了,您想不通就杀了我算了。”

  “我是大清豫亲王,想告状就去告,你大同又能把本王如何,”多铎也笑了,顺手指了指门外的太监说道,“老胡,咱们是朋友,本王哪舍得杀你,把你阉了怎么样,以后就跟他们侍候本王好了。”

  “晚了,我有俩儿子、一闺女,都送到大同去了,这一招没用。”胡春水做出一脸苦相答道。

  老胡黑白两道通吃,而且出手大方讲义气,对八旗兵的事也最热心,老少爷们将其视为最可爱的汉人,这家伙也确实卖力,经他出手安抚的几个县,百姓都很听话剃头当了良民,不过清廷派去的地方官却被赶出来,理由是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而且证据确凿。大清国一贯反腐倡廉,满人逮住汉官的把柄就不放手,上赶着要过把为民做主的瘾,结果好几个留任明国官员落马入狱。多铎总觉得不对劲,却找不到任何差错,不得不佩服老胡太滑头。

  “十王,把这件事报给北京算了,咱们干正事,您想做的葡萄酒生意有门了,过几天就有批货运到南京,这可是一大笔钱呀。”胡春水小声说道。

  “滚,等货到了再来见本王。”多铎飞起一脚,胡春水侧身躲开,笑呵呵地跑了。

  江南的烂事都是老十四惹的,是该让他操点心——多铎想明白了,马上派人向北京报告:江南钱多粮少,请朝廷会议决断。

  多尔衮很快回信:有钱能使鬼推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多铎明白了,老十四让我搞走私,可大清国没有走私人才呀,老胡这家伙倒不错,多给点提成让他去干,出了事武昌也没话可说。

  老胡一口答应,很快纠集一帮狐朋狗友为大清干起走私活——周愕和武昌奸商对此拍手叫好,贸易是掐不断的,这个道理他们都懂,提高关钞税的目的是哄抬物价,粮价、铁价一涨其他江南货也得涨价,这是湖广、江西货抢占市场的好机会,江南有的是银子不赚白不赚。

  北京,多尔衮绝不会去想奸商,国事繁忙啊,从入关到进军江南,大清国运气好得惊人,轻轻松松就达到目的,但每向前走一步都让他心力交瘁,而且越来越心虚——那个发源于边外草原的国家发展太快,十几年的时间便显露强国之势,大清国固守辽东迟早会被吞并,唯有向南寻找生机,天佑大清侥幸入关,但直隶、山东遍地糜烂、人口凋零,大清国地盘大了,国力却增长缓慢,与日益发展的大同反而拉大差距,要生存必须继续向南拿下富庶的江南之地,而大同更狡猾,既要利用大清打击削弱明国,又对大清亡我之心不死,唯有尽快整合明国的人力、财力为己用才能与大同抗衡,时间,关键是时间,大同最大的弊病是权力分散决策缓慢,一定要抢在他们动手前壮大实力。

  多尔衮一直在努力,派人去曲阜祭孔,更国子监孔子神位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孔子,明确儒学也是大清官学,平定战乱后一定恢复科举;指派大学士冯铨、范文程、刚林、祁充格等人修明史,显示大清承袭大明皇统,乃为天下正朔;废黜“三饷”及部分苛捐杂税,对灾荒、战乱之地及大军所经沿途减免税赋,减轻百姓负担以邀买人心;任用汉人降官、废官,愿去招抚地方者超擢封赏,以汉治汉安定地方。

  而天下官民一体剃发改服最为重要,大同奉行“同族异俗”之策整合各族之力,国力日趋强盛,多尔衮也要将汉人拉上战车,剃发改服是最简单的办法。但实施这一举措很难,清军入关之初也曾强令剃发,在京畿、直隶杀人不少,直隶部分地区因此失控,多尔衮不得不听从洪承畴、范文程的劝谏停止剃发,耐心等待新的时机。

  大清国以承袭大明正朔自居,当然要照搬明制,汉臣在大清朝廷找到熟悉的感觉,不由自主又开始内斗,贯穿有明一代的南北党争自然而然发生了——坚定的北党分子、礼部侍郎孙之獬年轻时是性情中人,魏忠贤倒台时,他涉案不深还达不到入选阉党的标准,但认准东林党借清理阉党之机迫害北党,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三朝要典》跑到太庙痛哭叫屈,自己申请阉党头衔削籍回家,从翰林院庶吉士落魄到一无所有,十几年的时间让这个年轻才俊性格扭曲。

  清军入关后,孙之獬主动入京投靠清廷,与大学士冯铨成为并肩战斗的北党战友,南方汉臣人少势弱屡遭打压,为求自保也以复社成员龚鼎孳、陈名夏为核心结成南党。两党明争暗斗、互相发难,凡事只分党派不论是非,争相邀宠于清廷。南党想打回老家去,坚决支持南征灭明,但同时主张保留华夏衣冠发式,孙之獬不敢反对南征,却自行剃发留辫唱对台戏,这一举动激怒南党,谴责之声鹊起,孙之獬索性上疏建议凡大清官民一体剃发改服,还以大同为例说明改发式衣冠可以统和人心增强国力,北党马上随声附和——多尔衮就等这个机会,下谕斥责龚鼎孳、陈名夏等人不思大清习学汉礼、遵从明制,却以华为贵排斥异族习俗,欲使满人亡族乎?这顶帽子扣得不轻,龚鼎孳、陈名夏等人吓得缩回去。

  多尔衮吓住了汉臣,还必须争取满人的支持,但满人却怀疑多尔衮又要削弱他们的权势,老实说,入关以后他们也确实受到冷落,不熟悉关内情况,学识更无法与汉臣相比,写公文狗屁不通,参加朝议还怕出丑不敢多说话,这副熊样有权也守不住,多尔衮趁机甩开他们独揽大权——利用满人压制汉人,再以汉臣制约满人,多尔衮之心满人皆知,他们满腹委屈地怀念起辽东的好时光,对多尔衮的幺蛾子倍加警惕,剃发改服后我们算什么,这份太祖、太宗创立的家业难道交给汉人?

  诸王公贝勒会议上,多尔衮侃侃而谈他的宏伟大计,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装傻充楞就是不表态,有他俩做榜样,其他人也一声不吭,大家心里都有气,你多尔衮独揽大权,诸王公贝勒会议早成了摆设,我们凭什么支持你?

  “剃发改服的诸多好处本王已经说了,礼亲王、郑亲王意下如何?”多尔衮苦口婆心劝说烦了,直接点名代善、济尔哈朗。

  “满人苦啊,抛弃家业从龙入关,日子却不比关外好过,前些日子又有人死于天花,年轻轻的就抛下孤儿寡母而去,想想就让人心酸。”代善抹着泪叹息。

  “汉人阿哈也没良心,我们以前对他们那么好,可他们入关就想跑,进门时还有人讲家里的奴才又跑了三个,好可怜呀,两儿子一个死在河南一个去了江南,家里丢了人口以后怎么活啊!”济尔哈朗也在哭诉。

  “我们满人太少,汉人却多不胜数,奴才们害怕呀,说不准哪天他们会造反,那时一家老小就没活路了。”肃亲王豪格插了一句。

  王公贝勒叫苦声一片,很明显是故意跑题,多尔衮压住火装出一副笑脸说道:“本王知道奴才们的苦处,有什么需要本王办的尽管说。”

  就等这句话呢,王公贝勒互相使了一会儿眼色,最终还是豪格开口要价:“奴才们出去做事九死一生,最惦记家里老小的生计,咱们当主子的也得为奴才着想,能不能,能不能允许他们接受汉人投充?”

  大清入关后颁布《圈地法》,将京畿、直隶的皇庄及无主荒地分给旗人作为生计,但有限的土地填不满旗人胃口,他们以土地贫瘠、分配不均为由不断抢夺汉民土地,还学到了躺在家里混吃混喝的好办法——接受投充,汉人缴纳一定的土地收成即可带地投入他们名下,从此免缴朝廷税赋,双方倒是皆大欢喜,但朝廷肯定不愿吃亏,明令禁止投充。

  多尔衮犹豫很久,叹口气摆手说道:“你们回去立个规矩,叫各旗奴才不要干的太过分。”

  王公贝勒面露喜色,济尔哈朗点头答道:“是该立个规矩,叔皇年轻有为,大事上自己看着办吧,奴才们还是向着自己人的。”

  交易成功,大家各自走路,当天夜里就有人向大同通风报信——剃发令是多尔衮和汉臣搞的鬼,和我没关系。

  多尔衮还顾不到内鬼,第二天便发布诏谕“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若不画一,终属二心”,明令天下剃发改服。

  如今天下大体已定、民心归附,剃发改服应该不会遇到太大阻力吧——多尔衮想得美,江南随即打成一片,直隶、山东也多处爆发民变,大清国顿时狼烟四起、血流成河。

  多尔衮愤怒不已,召集殿前会议向群臣发泄怒火:“我大清以仁孝治天下,重儒兴礼、厚待士绅、减免税负,比大明不止好千万倍,竟有丑类煽动百姓抗拒官府,殊不知舜东方之夷人也,禹西方之夷人也,满人习学汉礼,汉人顺从满俗,如此方能华夷一体共享太平,有些人就是故作不知,其心险恶至极,本王下谕英亲王、豫亲王继续留驻开封、南京,胆敢谋乱者严惩不贷。”

  满蒙大臣们照例不吭气,汉臣们对视片刻,身份最高的内秘书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洪承畴出列奏答:“臣在南征前曾有言,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谅财物之意,凡开门纳降,官则加升,军民秋毫无犯,若抗拒不服,城下之日,官吏悉诛,百姓仍予安全,有倡导内应者,破格封赏,此要务也,今日之乱必诛首恶,然强敌在侧不得不防,应早日派得力大臣安抚地方,以免内外失措。”

  “臣附议,并举荐洪大人安抚江南各省。”范文程出列奏道。

  “臣等附议。”龚鼎孳、陈名夏等南党大臣随声附和。

  多尔衮渐渐冷静下来,眼光瞟向冯铨、孙之獬一帮北党,让汉人与满人相互制衡,汉臣内部又以北党与南党相互制衡,这是他的一贯做法。

  弘文院大学士冯铨不吭气,孙之獬出列奏道:“臣也附议,不过剃发改服乃大清国策,百姓愿剃发者可免罪,抗拒之人其心必异,绝不可宽宥。”

  “就这样吧,”多尔衮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件事,向群臣问道:“大同搞剃发、放足,似乎没出什么乱子,你们可知详情?”

  “臣知道,”国史院大学士刚林站出来,一脸不屑地说道,“大同诸官多是邪儒、奸商,他们能有什么好办法?无非是欺骗百姓,比如让女人放足,那些奸商开设布厂、毛纺厂,诱骗女人给他们干活,放足的女人干活多挣的钱也多,百姓见钱眼开便让自家女人放足,不过正经人家的女人还是不愿放足,至于剃发一事,他们干的更无耻,鼓捣出什么显微镜,硬说蓄发要生成戾气,滋养小虫侵入人体,大疫便是因此而生,百姓吓坏了纷纷剃发,还经常洗澡洗衣裳,前些日子大同送来两台显微镜,劝我们多买一些劝导百姓,奸商就是奸商,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做生意,臣没看就给礼部了。”

  “哦,什么是显微镜,本王倒想见识一下。”多尔衮来了兴趣。

  “叔皇,臣有罪,臣下令把显微镜砸了,”陈名夏赶紧跪倒磕头,抹着眼泪说道,“臣不敢留啊,随显微镜送来的还有《显微镜说》一书,简直是歪理邪说,其中竟有‘人之**内含小虫无数,蠢蠢而动犹如蝌蚪戏水’,这是人说的话吗,邪术绝对是邪术,我大清可碰不得啊。”

  多尔衮哈哈大笑:“陈名夏,你砸得好,本王早有言,大同诸官不学无术,以异端邪说立国,自脱于中华之外,其势不可长久,我大清入中华而习汉礼,尊孔孟而重教化,中华正朔在我,如今满汉一家何愁国势不兴,本王重申,大清自信以儒为本理论正确,自信承袭明制制度正确,自信皇权一统道路正确,假以时日我大清必能使中华再现辉煌。”

  三个自信让群臣大受鼓舞,热泪盈眶高呼:“叔皇圣明,叔皇圣明!”

  工部侍郎出列奏报:“叔皇,臣有好消息,工部诸官同心协力,五千斤行营炮试造成功,每日可行军百里,炮子落处一片糜烂,有如此利器,何惧大同丑类!”

  多尔衮激动万分,挥拳高呼:“我大清国,厉害了!”

  “吾皇万岁、万万岁,叔皇千岁、千千岁。”诸臣又是一阵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