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笑 第六章 寂寞剑客
作者:郭永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郭榆走了之后,戴小血依然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一样,就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风起了,他浑然不觉。

  花落了,他满不在乎。

  但此时他那张因为艰苦卓绝的伪装,而变得僵硬的脸已经舒展开来了,那是一张纵横着无尽萧索,无尽落寞的脸。

  这十几年来,他饱尝了曲终人散的寂寞。

  他本不愿与寂寞为伍,却偏偏为了寂寞而伤害了很多人。

  他本可以开心一点的,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自己。

  只因他太执着了,却偏偏不愿意承认这种执着。

  人的一生本就是矛盾的。任凭你如何挣扎抑或是努力,也只能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这寥寥数字,实则饱含了太多的悲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曲终人散。

  戴小血从来都不曾想过会有女人为他流眼泪。他只觉得女人的眼泪真的比天底下任何一种穿肠毒药都要厉害,也比天底下任何一种灵丹妙药都要神奇。

  女人的眼泪既能把一个人的心冻结,也能把一个人的心唤醒。

  但戴小血却不明白,一个男人这一生,若有一个女人肯为他流下一滴眼泪,那么这个男人就此生无憾了。

  无论这滴眼泪是穿肠毒药,还是灵丹妙药。

  戴小血怅然若失地走到桌子前,拿起那张兀自墨迹未干的纸。他愣愣地看着那张纸,霎时之间,脑子里竟然一片茫然。他不知所措,恍惚之间,只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识辨文字的能力。

  他觉得写在纸上的每一个文字,竟然不再像是一个文字,它们慢慢地幻化成了郭榆的一瞥一笑。让戴小血为之目眩神迷。

  但是很快戴小血就从这种幻觉中抽身出来,因为戴东阳虽然已经服下了“吸力毒针”的独门解药,缠绕在其身上的黑气也渐渐地在消散,但他却兀自还昏迷不醒,等着他去救。

  正因为念及此处,戴小血才与现实所接轨。他看着纸上的蝇头小楷,低头喃喃念了一遍之后,跑出门外,唤来了客栈里专为客人跑腿的小厮。

  那小厮听见戴小血的叫唤,唯唯诺诺地走上前来,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躬身道:“公子,有何吩咐?”

  戴小血面无表情,把那张写有草药名称的纸递到那小厮的手里,道:“你到药店里去,买来这几味草药。”

  那小厮自始至终都是一脸谄媚的笑容,只是这样的笑实在是太难看了。他道:“好的,公子把这差事交与我,尽管放一百个心。”说罢,却依然立在那里不走,脸上挂着的笑都快成为了化石。

  戴小血是何等聪明,他知道自己忘记做了一件事情。

  他从怀里取出一锭寒光四射的银子,在那小厮的眼前晃了晃,道:“够了吧。”

  那小厮见了,喜上眉梢,觉得今日的运气委实不错。他忙不迭连声道:“够了,够了。”

  说罢,那小厮便一手拿了那一锭银子,一手拿了那张纸,兴高采烈的如获至宝的一溜烟地跑了。

  戴小血转身回到房中,这时他适才几近耗尽的内力也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心里对郭榆这个扑朔迷离的姑娘也微微感到纳罕。他实在是琢磨不透女孩子的心思,这种纳罕也只在心头一闪而过。

  他决定不再想她。

  他神情恍惚来到戴东阳的床榻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在戴东阳身旁的那一柄长剑。

  这样一柄长剑,锋芒太露,的确需要用一块布包裹着,否则必然会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时的戴东阳,原本被毒气侵袭的肌肤已经由黑转复为常人肤色,脸上的表情已不再被痛楚所扭曲,变得平和。他的呼吸不再急促,他的脸色转而变红。

  突然,戴东阳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仅此微微一动,已经让戴小血全身上下的神经都绷紧得如拉弓之弦。他目光明亮澄澈,看着戴东阳。

  戴东阳的眼睛睁开了。

  他醒了。

  他看着戴小血,没有父子久别重逢的喜极而泣,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感慨万千。只是用一双眼睛看着他。

  这是一双饱含温情的眼睛,就算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样的眼睛,铁石一般的心肠也会如遇东风解冻般软化下来的。

  戴东阳的手握惯的剑柄,此时这只与剑柄打了几十年交道的手正握着戴小血的手,他环顾四周,用微弱如蚁蚋的声音道:“小血,我已经昏迷多久了?”

  戴小血道:“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戴东阳喃喃道:“那今日岂不是已经是七月十九了?”

  戴小血心中一凛,他何等聪明,不用戴东阳再多说一个字,就已经知道父亲所记挂的是什么,他道:“你不能再去昆仑山了,如今你就算去了,又能怎样。”

  戴东阳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了,他去昆仑山参加比武大赛,本就不是为了那一柄作为战利品的传说中的宝剑“天涯剑”。他去云集天下英雄好汉的昆仑山比武,只是因为他太寂寞了。

  戴东阳喟然叹了口气,沉吟道:“是啊,如今我内力丧尽,去了又能怎样。”

  戴小血道:“你身中一枚吸力毒针,如今已经服下解药了,已无大碍,只是你的伤势尚未痊愈,还需要静养些时日。”

  沉重的失落从四面八方而来感包围着戴东阳。他背负长剑,骑着白马千里迢迢晓行夜宿从江南来到昆仑山下,为的就是和天下群雄酣然大战一场,以解心中的寂寞。

  但是现在,陡生变故,致使他身受奇毒,无法再酣然一战,如何不教他为之怅然。

  他的寂寞怕是愈来愈深了。

  他有时候在路上看见几个并不会武功的小厮,因为一些市侩琐事而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其手段虽然粗鄙无赖,活脱脱如两条疯狗在地上纠缠撕咬一般,但是戴东阳也会驻足观看,浮想联翩,神往不已。他竟会想如若是废尽他这一身历经千辛万苦而练来的绝世武功,那么就可以很容易的找到一个对手,酣畅淋漓地打斗一场了。

  他的寂寞可见一斑。

  戴东阳不再言语,像是入定一般呆呆地看着在他身旁的那一把长剑。旋即他抬起他那只健硕的手,像抚摸自己的至亲骨肉一样轻轻地抚摸着那把长剑。

  突然他眉宇一轩,两只眼睛忽的亮了起来,他的眼睛却依旧没有离开那把长剑,一字字道:“小血,我虽然不能去昆仑山力战群雄,但是你却可以。”

  戴小血惊骇不已,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参加什么比武大赛,他向来无拘无束,本就不愿参与什么世俗的纷争。他嗫嚅道:“我……我不行的。”

  戴东阳忙转过头来,双手执着戴小血的手道:“你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不行。”

  戴小血踌躇不定,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去昆仑山参加比武大赛,但又觉得父命不可违拗。

  戴小血这几年来游历江湖,无拘无束,在任何人看来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浪荡公子。但戴小血的心里于忠孝仁义却看得比什么都要重。别人有这样的看法,只因戴小血希望别人这样看他,又或许他什么都无所谓。

  他乐此不疲地伪装自己,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伤害了很多人,也让自己伤痕累累。但现在,他在父亲面前无需伪装,伪装又有什么用。

  一个人再怎么会隐藏自己,也无法隐藏得了自己的眼睛。

  而一个人的眼睛,是会说出很多嘴上都无法说出的话来的。

  眼睛说出的话,绝不会是谎话。

  而戴小血的眼睛,除了那个曾经让他伤透心的女人看懂过之外,只怕现如今只有戴东阳能看得懂。只因他们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父子。而戴小血在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因为失血过多而去世了。那个让他伤透心的女人呢,此刻又会在哪里?

  他的母亲去世的那一天,江南正阴雨连绵。戴东阳在当时已是名扬一方的大剑客,但是所有的赞誉与名声都无法让他的丧偶之痛减轻一点。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妻子和那个在血泊中哇哇大哭的小孩。

  戴东阳深爱着他的妻子,他失魂落魄也无暇多想,他可以抛弃末世的英名,可以抛弃所有尘世的桂冠,与他的妻子共赴黄泉一同去死。

  如果说是谁把他唤醒过来,把他从悲伤绝望中拯救出来。那就只有那个在血泊中已经染成血人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哭声让失魂落魄的戴东阳惊醒过来,他把小孩子抱起来,涕泗俱下,连连道:“血,小血,小血,我的儿子,戴小血。”

  戴小血神情忧郁,正念想间,突然,吱喀一声门开了,却是那个去买草药的小厮唯唯诺诺推门走了进来。

  戴小血站起身来,走到那跑腿的小厮前面。

  那小厮连连赔笑,连连作揖,手里拿着一大包草药,递给戴小血,他道:“公子,你要买的几味草药全在里面了。”

  戴小血接过草药,愣愣地看着,眼睛里充满了落寞。

  那小厮见银两已收,事已办成,可谓互不拖欠,已没有什么自己的事,就转身要走。

  突然戴小血嘶声道:“那张纸呢?”

  那小厮突然被戴小血这一叫,吓得跳了起来,连忙转过身,窘态百千地呐呐道:“纸?哦,那张写有药方的纸,只因我觉得一张白纸对公子也无甚用处,所以我就……我就搁置在药房里没有取回,小人实在不知,这张纸对公子还有别的用处的。”

  戴小血对自己这一声嘶吼也不明所以深感诧异,暗忖那明明就是一张已无甚用处的药方纸,为什么自己会对其得失如此介怀,失去了心里竟为何又会这般的失落惆怅?

  的确啊,一个人若想时刻谨慎地隐藏自己的情绪,遇到一些事,遇到一些人,任凭如何努力地去隐藏,还是会不明所以不由自主地表露出来的。

  戴小血知道自己实在太过于执着那张纸,或许心里还隐隐浮现出郭榆的音容笑貌。但是他可以辩驳别人,也可以辩驳自己。

  那仅此是一张纸而已,一张已经作废的纸。

  戴小血神情木然道:“嗯,那张纸确实已没有什么用处,你走吧。”

  那小厮听罢,诺诺连声,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夺门而出。他实在不敢恭维这名古怪的公子了。

  那小厮走后,戴小血又觉怅然若失,他把那一包草药放在桌面上,背对着戴东阳,一边用手剥开那包草药,一边道:“我替你去昆仑山比武。”

  戴东阳略感诧异,却也没有多想。他的眼里闪烁着扑朔迷离的光芒,像看着久别重逢的老情人一样,含情脉脉的看着在他身旁的那一把长剑。他一字字道:“你就拿我这把蟒骨剑去吧。”

  戴小血愣了愣,道:“蟒骨剑?”

  戴东阳道:“蟒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