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回到来福客栈，已经时过三更，经过此番折腾，三人均感酣畅淋漓，快意恩仇。桃花更是直乐得合不拢嘴。她从未曾想过自己巧施妙计，逢场作戏便把一方恶霸耍得心魂俱醉团团转，又想起马天霸流氓硬摆正人君子的嘴脸，实是滑稽到了极致，怎能不叫她乐开了花？

　　戴小血虽也大有快意恩仇之感，——他的快意恩仇体现在玛瑙激射狼头这上面——但旋即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而让他感到心中不安的确凿因素是什么？却无论如何都不知道。

　　他一时理不清头绪，脑袋竟隐隐作痛了起来。

　　这一晚，戴小血回到客房，和衣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无论做何努力，硬是无法入睡。

　　失眠的滋味可不好受。戴小血厌恶这种滋味，却又时常与其为伍。

　　横七竖八，反正是睡不着了，戴小血索性起来走下床。却见四下里一片黑暗，一片死寂，黑暗的死寂，死寂的黑暗。戴小血却并不点燃小油灯，任由黑暗和死寂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只是凭黑摸索着走到窗前，推开窗，倚窗而立。风一阵阵肆无忌惮涌灌进来，撞击在戴小血那张无尽萧索的脸上。

　　立秋已过，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夜间的风更是寒冷凌冽，击在身上，有如刀割一般。但戴小血却似乎浑然不知觉，只如雕塑般静匿不动。星月惨淡，他的身影都淹没在黑暗中，看不清轮廓。

　　这些时日，与桃花久别重逢，情绪终日莫名翻滚，教他难以自已，却又倍感矛盾。有时候看到桃花，心中竟又不知道为何会蓦地里出现郭榆那张酒后俊美殷红的俏脸，与郭榆相处的时间虽极为短暂，但她的举手投足，一笑一颦，无不萦绕于脑中，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他的心大概也已经备受摧残了。

　　只有当一个人的心被摧残了，外界所有的伤害他才会视若无睹，就算此刻有一把寒光朔朔的尖刀刺入了他的胸膛，他大概都还是浑然不觉。

　　戴小血就这样倚窗而站，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窗外风声呼啸，竟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珠击落到窗户上，又仿佛击落在戴小血的心上，噼里啪啦作响。戴小血目睹此景，竟触景生情，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想到自己一出生落地，母亲便死了。归根结底这都是自己的错，低低沉吟道：“妈妈呀，你何苦要把我带到这世上了，而你自己却又永远地离我远去了，妈妈，你真狠心，抛下我便走了……”说到后来，语音哽咽，泫然欲泣，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戴小血一夜无眠。

　　次日，天边刚吐出一丝鱼肚白，客栈下面便吵杂声大作，显然是客栈里的众小厮在为这一天的生计开始忙活张罗。

　　桃花和莫非海睡得甚浅，均被吵醒了。

　　戴小血随意洗了一把脸，便负起蟒骨剑，正欲推门而出。却在门前又戛然止步，把蟒骨剑卸了下来，拿到手中，看了看，兀自对昨日在道上碰见的那两个夺剑人心有余悸，转而又想，这柄剑寒气过甚，霸气外露，终须收敛收敛，以免遭至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想着，戴小血环顾四周，瞥见床上有一张被褥，眉宇一轩，便走将过去，抓起床上的那张被褥，撕裂开来，抽出一张甚大的青布，旋即把蟒骨剑裹在这张青布之中。如此一来，虽然长逾七尺的剑身兀自依稀看得出来，但是终究寒气霸气收敛了不少。

　　总不至于再惹起麻烦了罢。戴小血心想。

　　戴小血下楼一看，只见桃花也莫非海也早已醒了，正在一张八仙桌前优哉游哉的喝着清冽的早茶。

　　桃花和莫非海见到戴小血苍白憔悴的脸色均都大吃一惊，忙不迭问他是不是昨夜没睡好。戴小血也只是含糊其辞，便自行斟了一碗茶，咕嘟咕嘟一口饮尽。桃莫二人虽大感奇怪，却也不再追问，甚至绝口不提。

　　三人随意吃了点东西，饭钱房钱一并付了，便离开了这间“来福客栈”。

　　桃花所随身携带的金创药甚为灵验，几经涂擦在莫非海手臂上的刀伤处，收效颇为喜人，只过去一天时间，莫非海的刀伤便不再疼痛，还泛起了一层薄痂。戴小血的伤势也已大抵痊愈了。于是，三人便来到热闹非凡蛇龙混杂的市集，把那辆寒碜的破马车廉价卖了出去，转而便又买了三匹良驹，用以代步跋涉。

　　这日临近午时，盘缠坐骑已一应俱全，打点就绪，三人便一人一骑风尘仆仆离开了新丰镇，取路南下。

　　因为离家甚久，又挂念着师父，师兄妹三人晓行夜宿，马不停蹄。一路上三人并骑，虽不甚寂寞，却也大感舟车劳顿之苦。

　　快马加鞭，白驹过隙。不觉立秋渺远，已到白露。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这一日，秋风飒爽，天朗气清，戴，桃，莫三人马不停蹄跋涉数十日，总算进入了江南境内，家乡遥遥在望，已然不远。师兄妹三人并驾齐驱，神清气爽，好不快活。

　　戴小血阔别江南数载，此番重回故土，目睹江南时过境迁，平生怅然，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到得家乡还需三十里路程，师兄妹三人此时却并不着急赶路，均在马鞍上优哉游哉地看着晚秋江南的景致。这样的景致，萧条中暗藏着生机，每每会勾起人们的浓郁诗情。自古以来，不乏有吟咏秋天之萧条的诗人，寄情于景，以秋述别离。

　　师兄妹三人神思悠悠，骑马缓行，不觉来到了一片视野开阔的草原上。江南的草原比之北方那些一望无边际的大草原，更显得小巧玲珑。

　　草原上有几处人家，都是简陋搭建的茅屋，毫无章法可循散落在上面。却见炊烟袅袅，有几个天真无邪的小小孩童在草原上肆意奔走，手中均都拉扯着一条长长的丝线，丝线的另外一头却在浩渺的空中。原来他们是在借风放纸鸢，咯噔咯噔趔趔趄趄地跑着，好不快活。

　　戴小血恍惚只觉天高地远，看了看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又看了看在天空翻飞翱翔的纸鸢，心头泛起一阵阵的暖意，好生向往羡慕这样远离江湖恩怨情仇的生活。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他就成为一架纸鸢，飞向了浩瀚的苍穹。

　　蓦地里，万里无云的碧空中响起一阵凄厉的呼啸，横亘飞过一群南下的大雁，数目之多，顿时遮住了一片天，扑哧扑哧扇着翅膀，不知疲倦地翱翔长空，恍惚像是要把那孩童放飞的纸鸢都要裹挟而去了。

　　桃花抬头见罢此状，笑靥如花，一阵欢乐的唿哨，情不自禁地惊呼：“快看，快看，鸿雁来，玄鸟归了。”

　　戴小血抬起头望着苍穹，心情也豁然开朗，豪情万丈充塞胸臆。

　　莫非海霍然跳下马来，从地上拾起一颗小石头，笑道：“小师妹，你要哪一只？我给你打它下来。”

　　桃花忙不迭似笑似嗔地道：“非海师兄，我可不要你把它打下来，它们就这样自由在在翱翔于蓝天，我看着才欢喜呢。”

　　莫非海将小石头轻轻抛在地上，哈哈一笑，道：“不把它打下来，过得片刻便全飞走了，到时候天空落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你便想看也看不到了。”

　　戴小血接口笑道：“桃花小师妹可真贪心，一个不要，倒是全都要了。”戴小血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说过“桃花小师妹”这五个字了，此时触景生情，寄情于景，情不自禁说出这样一句俏皮的话，才顿时感慨，其实换了另一个地方，说这四个字也并不是很难。

　　三人均都哑然失笑。

　　过不多时，那群大雁便消失在了远处的树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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