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就像沈默的心情，胡宗宪注定倒台，对他的打击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挫败感铺天盖地而来，让他周身如同灌铅，艰于呼吸，难于举止，望着铅沉沉的云层，他甚至都有些灰心了&m&m原来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其实不过是沙中城堡、空中阁楼而已，再美丽也不过是个肥皂泡，被人一戳就破，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他甚至不想回家，让人抬着他，在燕京城大街小巷的瞎转，头一次不是找解决的办法，而是只想逃避眼前的一切。
天渐渐黑了，腹中擂鼓似的响声，终于把沈默从失神的状态中唤回，他今天就早晨吃了一碗粥，便一天忙得没顾上嘴。回过神来，按按耳廓中央，压一下饥饿的感觉，他对轿夫们歉意道：&l是我混账了，让你们抬了这么久。&r这么重的轿子四个人抬，再强的体格也受不了。
轿夫们憨笑道：&l我们倒替着抬的，一点都不累。&r虽然膀子都磨破了，但大人能说这句话，他们便感到很知足。
&l快落轿吧。&r沈默止住轿子，下地活动下酸涨的双腿，看看四周，发现竟到了城东明时坊，前面就是一条的静谧小巷。
&l怎么到这儿来了？&r沈默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三尺等人都绷住不回答，近十年的老兄弟了，他们知道大人的心，有些事不许吩咐也知道该怎么做&he&he当然绝对不能点破。
&l到了就进去坐坐吧。&r看到里面有灯光，沈默仿佛自言自语道：&l算了，还是回家吃饭吧。&r就在他心里痒痒，自相矛盾的时候，手下的护卫和轿夫都隐身与黑暗之中，只留下三尺跟在他后面。
&l既然如此&he&he&r沈默装腔作势道。
&l那就进去坐坐吧&he&he&r三尺小声道。
&l要你多嘴。&r沈默瞪他一眼，但还是迈步往小巷里走。
两人快走到最里头的一户时，突然那户人家的门从里面响了，本来就做贼心虚的两位，赶紧一闪身躲在隔壁人家的门洞里，然后探头探脑的往外看，便看到一线光越来越宽，一条长长的人影投射在墙上。
然后传来了低沉的说话声音，小巷里静，听得清清楚楚，却是苏雪的弟弟，苏志坚的声音：&l姐，这事儿你再考虑考虑，别一口就回绝了。&r
然后是苏雪有些不快的声音道：&l再和人合起伙来出卖我，你就不要再来了。&r
&l怎么是出卖你呢？&r苏志坚声调提高道：&l我是你亲弟弟，关心你才这样说的呀，别人谁会管你是不是孤苦伶仃？&r
这话让苏雪有些沉默，苏志坚以为说到姐姐的要害了，乘胜追击道：&l今年是甲子年，过了二月，姐姐你就二十五了，别人家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却还一个人苦苦捱着&he&he姐，女人，终究还是要嫁人的，越晚就越不值钱。&r
&l别说了。&r苏雪的声音有些发颤道：&l我这样挺好的。&r
&l好？好什么好？&r苏志坚的声音变得怒冲冲道：&l你到底怎么想的？世上还有你这么傻的女人？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姓沈的根本没有要娶你的意思，就是在家里烦了，才来找你解闷消遣！他哪把你当人了？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玩具而已！&r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螃蟹似的张牙舞爪，道：&l现在你运交华盖，竟然被沧溟先生看中，沧溟先生乃文坛巨掣，宗工巨匠，论相貌、论才情、论名声，哪一点比不上姓沈的？更难得他痴情一片，直到去年他夫人过世，才敢来找我说亲，&r说着几乎是喊道：&l是明媒正娶啊，嫁过去你就是继室夫人！这可是天上掉馅饼，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姻缘！&r
&l这么喜欢，你嫁给他好了。&r苏雪的声音却没了方才的迟疑，道：&l此事不要再提。&r
&l我没听错吧？&r苏志坚提着嗓门道：&l放着正室不当，却在这巴巴守活寡，你以为能等着他家夫人也死了，再把你接去吗？做梦去吧，人家早把你玩够了，扔破鞋一样丢一边了&he&he天下还有你这么蠢的女人吗？&r
&l住口！&r苏雪忍不住，啪地一声，似乎打了苏志坚一耳光，强抑住怒气道：&l你快走吧，别在门口嚷嚷了，我不想让四邻听见！&r声音都气得颤抖起来。
&l听见就听见&he&he&r苏志坚不屑道：&l你都贱成这样了，还怕街坊听见？&r说着提高嗓门道：&l街坊都出来瞧瞧啊，五百年难遇的花痴女子啊&he&he&r谁知话音未落，异变陡生，竟化作变了调的一声短嚎道：&l噢&he&he&r便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
苏雪本来脸色苍白的望着面目狰狞的弟弟，听他在那里对自己肆意污蔑，发泄着变态的不满，她简直都在怀疑，这真的是自己甘愿牺牲一生来成全的弟弟吗？不会是被魔鬼附身了吧？
正在万念俱灰时，她却惊见弟弟瘫倒在地，赶紧定睛一看，便见一条彪形大汉站在那里，提着好大一只手掌，显然是击倒苏志坚的凶手。
苏雪刚要尖叫，那人却低声道：&l苏大家，是我。&r这声音她简直太熟悉了，不正是&l他&r那形影不离的卫士长吗？
苏雪心神一松又一紧，赶紧走上前，查看弟弟的呼吸，好在还很平稳，看来只是昏过去了。便听三尺小声道：&l我听他出言不逊，才忍不住教训了他一下，不过您放心，我下手有分寸的。&r
苏雪狠狠瞪他一眼，道：&l还不把他抬进来，地上多凉啊。&r
三尺撇撇嘴，但还是照办了，费劲的扛起身高体大的苏志坚，闷头跟苏雪进了院子，倒把大人落在了后头。
沈默虽然被无视，但没有丝毫不快，相反，他现在满怀愧疚，心里尽是自责。方才苏志坚的话，虽然是说给苏雪听，却仿佛一记记耳光，抽在他这个偷听者的脸上，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he&he实话实说，若不是苏志坚的话太过难听，担心苏雪会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他可能不会让三尺出手，选择悄悄溜掉。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时冲动的结果，是要面对如此尴尬的时刻，沈默站在院子里，望着天边昏黄惨淡的月亮，心说今儿出门没看黄历，肯定是诸事不宜，要不怎么就从早晨闹心到现在呢？
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三尺从里间出来，小声道：&l那小子明早才能行。&r说着朝沈默挤挤眼，一溜烟跑到了大门口。
最起码得像个男人吧&he&he沈默叹口气，整整衣襟，迈步走进了苏雪的房间&he&he房间正中的圆桌上，是桌上的白瓷瓶中，插了一支孤零零的梅花，枝干清矍，花瓣细小，却能闻到暗暗的幽香。除此之外，素雅的房间内，陈设一如昔曰，桌椅琴棋书画，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就连棋盘上的黑白子，摆放的位置都是那样的熟悉。
沈默还记得这盘没下完的棋，那时他刚刚从江南回来，给苏雪带了些土仪，过来坐了坐，对弈了两局，后来因为突然有事，没有下完便走了&he&he不过那已是半年多以前了。他的目光在残局上流连片刻，伸手摸一下棋盘，竟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心中不由重重一抽。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沈默回头一看，苏雪已经到了身边，她伸出手来，看似随意的在棋盘上一抹，便将棋子彻底打乱，欲盖弥彰道：&l自己闲着无聊摆得棋谱，入不了大家法眼。&r
沈默笑笑，他不可能得了便宜又卖乖，便干笑道：&l不请我坐下。&r
&l你要坐，谁还拦得住？&r今天的苏雪，情绪有些不太稳定。
沈默尴尬的坐下，又笑道：&l讨口水喝呗&he&he&r
&l没烧。&r苏雪道：&l忍着吧。&r
&l哦，好嘞。&r沈默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曾几何时，和她相处的那种轻松自在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越发的纠结与沉重，这才是他半年不登门的真正原因&he&he而不是因为&l忙&r。
苏雪虽然说起话，但还是起身给他烧水，沈默道：&l让丫鬟干吧&he&he&r
苏雪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忙起来，把小铜壶坐在炭炉上，便守在炉边发起了呆。
沈默挠挠腮帮子，只好也上了榻，坐在蒲团上，隔着小炭炉与她对坐。
两人都坐在暗中，炉火照在顶棚上，形成一个很圆的、很朦胧的红色的光晕，也让两人的表情，都显得柔和了许多，苏雪仿佛在看沈默，又仿佛在看扑朔跳动的火苗，轻轻扇着扇子，声音有些飘忽道：&l你&he&he都听见了。&r
&l嗯&he&he&r沈默点头道：&l都听到了。&r
&l便当没听见的吧。&r苏雪调整下呼吸，朝沈默勉强一笑，那笑容却让人深感心碎。
&l听到了就是听到了。&r沈默轻声道，苏雪便不做声。
沉默片刻，水滚了，苏雪便起身拎壶沏茶，中华茶文化发展到这时候，已经可以称为茶艺了，且非得素手芊芊的美女来沏，才能将其韵味淋漓展现出来，而苏雪则将其彻底演化为一门艺术，整个过程如高山流水，云淡风轻，仿佛在演奏一曲轻快的乐章。
沈默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心中那些沉重的、沮丧的、愧疚的、悲伤的负面情绪，不知不觉便随着金黄色的茶汤注入杯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苏雪也恢复了往曰从容淡定的气度，淡淡道：&l喝吧。&r
沈默接过来，饮尽，苏雪再给他斟上，再饮尽，如是两杯之后，说够了&l好茶&he&he&r之类，毫无营养的赞词后，沈默终于低声道：&l志坚的话虽然难听，但我觉着，那个提议&he&he你不妨考虑一下，。&r
苏雪的面色本来已经恢复了些红晕，听了这话，又变得惨白，沈默忙解释道：&l你别误会，我只是很自责，耽误你这么多年，却没法给你想要的，你应该有自己的幸福，我会真诚的祝福你的&he&he&r
苏雪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终究没有留下来，嘴角牵起一丝艰难的微笑，强作平静道：&l吃了这碗茶，你就回去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吃饭呢。&r
&l你别生气啊&he&he&r见她下了逐客令，沈默继续解释道：&l我的意思你都明白，我这不是也想解决问题吗？总不能再这么拖下去吧？韶华易逝啊&he&he&r
苏雪紧咬着下唇，突然伸手去拿他手中的茶杯，沈默忙道：&l我还没喝完呢&he&he&r他也伸手要去挡，苏雪的动作陡然加快，抢在他前面拿到那茶杯，下一刻便将其打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https://
&l真可惜，以后怎么喝茶啊&he&he&r沈默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片，那是苏雪祖传的汝窑茶杯，不知从何时起，沈默每次来，她都用这个杯子给他沏茶，从苏州到燕京，一直都是这样，沈默都习惯了有这样一个酒杯，现在没了，还真心疼呢。
这时，却听到苏雪抽泣声，沈默抬头一看，只见苏雪的眼里溢满泪花，再看她那原本白皙的右手，被滚烫的茶水，烫得通红一片。
&l啊，你受伤了&he&he&r沈默一下子紧张起来，抓住她的手腕，仔细查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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