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元年十月廿三,霜降。秋雨连绵了十日,沉闷的天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枯叶满地,泥泞一滩。慕王妃带着儿女们在京城门外等了十日,回来就好,哪怕不做这个将军,哪怕贬为庶民。她连日噩梦,怕夫君出事,尽管诏谕慕将军回京请罪,她殷殷盼归。
远远见一大队人马,未识人影,却见白幡高挂,天地之间,这片白色,如此苍茫刺眼。走近时看清了来人,为首的袁子契一身铠甲,腰缠白色带子,看见前方的众人,跳下马来,重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其他的人见袁子契跪下,也跪到他的后面,磕头痛哭。
慕王妃身形一晃,颤抖着手,去拉袁子契:“子契,你哭什么,将军回来了不是吗,你起来,你起来……”
袁子契跪在那里,哽咽道:“属下没有保护好将军,将军……将军已殒国。”
“不,他不是回来了吗?他回来了,他是战神,他说要活着回来的。他说要陪我回家乡的,他说了,……”她不相信,她的夫君离别时要她等他,卸甲怀乡,儿孙绕膝,享尽天伦。她的夫君是天下人的战神,她的夫君是她一个人的天下。
袁子契伸出一指,似有千斤重,指向身后,黑色棺木,像是地狱的阎罗,摄人心魄,慕王妃呼吸一促,哭倒过去。
慕王府发丧,吊唁七日。入殓时,慕王妃亲自为慕王爷沐浴更衣,慕家大小姐、三小姐和世子慕成雪跪于身旁哭道:“娘已三日未食,再这样下去,会扛不住的,爹若还在,若还在,定该又要怪娘不爱惜自己了。”
“你爹生前最爱干净,如今面目全非,一定很不高兴,我要好好给他打扮打扮,不然他会发脾气的。”慕王妃如失了魂魄,喃喃自语。
“求娘喝点水也好。”
“容儿还没来吗?这个女儿最是命苦,远嫁梁国,竟是入了虎狼之口,连她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慕王妃一遍遍地梳理着夫君的长发,平静无波,“回不来也好,徒添伤悲,出殡、下葬就按旧例,不用等她了。”
“你们都出去吧,我和王爷待一会儿。”
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她才能觉得他们依旧在一起,从未分离。
抬起慕王爷烧焦的手,给他穿上新衣,“我知你最喜黑色蟒袍,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每一针每一线,这金色蟒纹是我绣上去的,你一定欢喜,我绣的东西你从来没有不喜欢。”为他系上镶玉金带,她的夫君,依然轩昂魁梧。
她的夫君,救她于水火,红丝结发娶她为妻;她的夫君,挽她于廊下,红烛香案教她认字;她的夫君,念她于千里,鸿雁传书寸心咫尺。
她的夫君,情真意切,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她的夫君,繁华落尽,相伴一生执手她一人。
她的夫君,是个大英雄,保家卫国慷慨以赴;她的夫君,是个大丈夫,惜她怜子侠骨柔肠。
她的夫君,曾经桃花树下,那个俊逸少年,含笑问她,你可愿嫁我为妻?不管来生、下辈子、下下辈子、下几辈子,我都愿意嫁你为妻。
她的夫君,怎可让你一人孤寂上路,红色嫁衣,亲手所织,今日再与你穿上,黄泉路上,等我找你。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她的夫君,这世上再无人如你,宠我至此。
肃穆的灵堂前,长明灯闪烁,慕成雪和姐夫苏应主管所有事宜,已经一连几夜未曾合眼。下人来报慕王妃服毒归天之时,慕成雪半晌未应,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只觉肝肠俱裂。
天佑元年十二月七,大雪。离国大将军慕浞和王妃下葬之日,整个帝都,阴云笼罩,哀泣遍野,无人再管前方吃了多少败仗,道路两旁跪满了人,自发头裹白巾,来送他们最敬重的将军最后一程。
慕成雪及诸位姐姐相互搀扶,走于最前。苏应、袁子契和慕王爷生前亲卫亲自扶灵,白纸漫天,与白雪一起,成了将军最后的挽歌。
慕浞将军谥号忠懿,与王妃合葬,葬于先皇陪陵。
不仅慕府,整个离国更显凄清。慕成雪静静听着袁子契讲述温陵之战,将军与梁国侯交战,本来将军处于上风,不知从何处掩杀来了一批精锐之师,把他们冲散了,将军深陷梁国侯的埋伏,等他们找到时,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郑泸泰接管将军之职,派他们把将军护送还家。
这么说,郑太后早知道他爹战死沙场,却以他爹的兵败之罪让郑氏接管慕家军。
前世之时,他亲情淡薄,他渴望有人牵着他的手陪他长大,他渴望下雨时有人给他送一把伞,他渴望风起时有人责备他的冷暖,他渴望远行时有人惦念他的饥寒,他渴望犯错时可以撒娇,无助时可以依靠,他渴望一碗温暖的汤面,一句细心的嘱托,偶尔鼓励,偶尔宠溺,偶尔呵责,他渴望有这么一个避风的港湾。
今世之时,他英明神武的父亲,他端庄慈爱的母亲,给了他想要的,却这么短。
他的父亲慕将军面目全非,他的母亲慕王妃服毒后身着大红嫁衣安详躺在丈夫身边。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上穷碧落下黄泉,慕王妃都要跟随慕将军,不离不弃。
所以,他将他们同棺合葬。希望若有来生,红销帐暖,他们再续前缘,他不再是个显赫将军,她也不再是个贵门孤女。
梁国侯,郑太后,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只是慕成雪没有想到,他还没荫袭父亲将军之职得掌兵符,又一次入了牢狱,这次高级点儿,直接进了大钦府。
有人拿着他给梁玦的那封密信,说他通敌叛国,保慕将军,甚至暗通卫国的宋襄,慕府和苏府都成了严密监视之地。
他坐在狱中终于醒悟,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恨得连自己都无能为力,恨得连呼吸都痛苦不堪。
郑太后来到狱中见他无惊无怒,毫无生气,如同老虎拔了利牙毛皮,嗤笑道:“你和你爹都是一个样,是个大骗子,骗了所有人。”
“今日是爹和娘的头七,不知道姐姐能不能记得摆上他们爱吃的糕点,点上蜡烛照亮他们回家的路。”慕成雪心如止水,平静说道。
“哼,贱人,一对狗男女,还想合葬,白日做梦,我死也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
“你做了什么?”
“你猜呢,”郑太后如同疯子一般,“我扒了他们的坟,将他们离得远远的,他们这辈子别想在一起。”
慕成雪丝毫没有受她的挑拨,“没关系,我出狱后,还会将他们合葬,你扒一次我葬一次。”
“出狱?别做梦了,你爹欠我的还没偿还,你这个当儿子该替他还。”
“我爹不欠你什么,我娘更不欠你。”
郑太后大笑:“不欠我?凭什么不欠我。当年要不是你娘勾引你爹,你爹要娶的人是我,是我郑家嫡出三小姐。那个唯唯诺诺连婢女都不如的东西,居然敢跟我抢男人。明明是我先遇见的他,明明是我送的金钗,明明他给我赠的诗。
烟雨楼上我为他跳的舞,日暖阁里我为他焚的香,万里山河该是我陪他去的。明明站在他身边的该是我,为他生儿育女的该是我,与他常伴一生的人该是我。是那个贱人,都是那个贱人搞的鬼,都是你爹负了我。他凭什么不欠我?他们凭什么不欠我?”
慕成雪冷眼看着郑太后笑出了泪:“你真可怜。”他相信,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至死不渝,一个人没有另一个人真的活不下去,这样的感情,任谁都拆不散,岂是别人的几句话就能被怀疑被否定的?又岂是别人能够轻描淡写的?
你不过爱错了人,爱了一个不爱你的人,爱的疯了爱的执迷不悟,越执着越心伤,怎么不可怜。
“我不可怜,我才不可怜,谁说我可怜。我是太后,我儿子是皇帝,天下在我掌中,我一声令下便可置他于死地。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我还没有恨够,还不够。”你怎么能死,我还没有恨够你。你若死了,我便折磨你儿子,有种你回来啊,像当年一样怒斥我,你不回来,我让你死了也不安心。
“你多想想离国连日的败仗吧,你这个太后,还能当多久。”
“我才不管,他死了,她也死了,我报了仇了。”只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一定是你们受的折磨不够,那就加诸在你们儿女身上。
“为了你的恨,你居然让整个离国陪葬?”慕成雪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女人的可怕,或者说爱与恨的可怕。
“那又如何。”郑太后拂去眼角的泪,事到如今,她什么都不怕了。
“疯子。”
郑太后对着身后人道:“来人,慕成雪辱骂本宫,掌嘴。”
天佑二年三月,慕成雪在狱中得知,离国节节败退,郑泸泰根本是个莽夫,离国又派了好几个郑氏近臣,皆无半点好转。
他明白自己出去艰难,自他爹殒国后,他身为世子该荫袭宁远侯,官拜上柱国大将军,成为新的慕王爷,慕将军,接替他爹领兵战场。郑家与梁玦联合急不可耐地在他承继之前将他送入狱中,间接地让郑氏之人接管了他爹的兵权。岂有还回来的道理?就是不知慕家军对郑家新主子怎么样,能不能听从号令。
入狱三个多月,自知郑太后不会放过自己,却没想到那妇人如此之狠,不知给他吃了什么,每月十五,如有万虫噬心。而她每月十五便来一次,见他痛苦难当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去。对于这种变态的癖好,他只能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