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相 第二章 入继风波(3)秀才约定
作者:屋顶骑兵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读书?阿继看看孝廉,看看二娘。拜托!这事他是想都没想过,上辈子阿继从七岁开始,对着书本凡是二十多年,多少良辰美景,多少人间酸甜都如细沙从指缝中流走,不曾在生命中停留片刻,最后落得个脑瘤穿越!

  本来阿继想得好好的,一头过继入小地主家里,一个舒服日子是跑不了的,到时候纵情山水,优哉游哉,娶妻纳小,调教丫鬟,哪样不能让人如神仙快活?书本文字实在是对腻了,回到大明之后,他从来没想过走读书科举之路。

  阿继连忙摇摇头,“没有读过。”

  孝廉老爷道:“如此一来,阿继已经过了蒙学的年龄,恐怕日后学业很难有成。”孝廉老爷都这么说了,几乎就是给阿继下了死亡通知,别想在这道上走了。这话说得十分致命,既然刚才二娘亲口承认考取功名是老二的遗愿,那阿继便肯定无法满足这个愿望,那他自然不适合入继。

  说到这,阿继仿佛听明白了,这厮要使坏!

  果然,大伯接过话茬道:“在下那不成器的儿子,八岁入学,如今也十年寒窗,去年县试也得大尹一句赞,说是回去再读两年,沉稳学问,来年县试再点。所以在下想着,虽然家里也只有一个子嗣,但为了二弟遗愿,只好让犬子过继二房。他也可以继两房香火,还请孝廉老爷做主。”图穷匕见了,他的儿子是读书人。

  他很清楚现在二娘已经被大伯装进了陷阱,其实过继根本没有能不能读书这一说,大伯只是虚张声势强词夺理,但有什么办法,这个时代男人说话终究有力,而且还有个孝廉在帮腔。

  贼老天好耍人,眼下情形,要过继就必须读书,不然继承权要被这帮厮剥夺了似的。难道那该死的书本两辈子还是无法摆脱?阿继郁闷地看着二娘,只见她精神萎靡,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失望。

  阿继心头一震,他清楚记得,自己十岁那年,和同学打架打伤了别人,母亲带着自己去人家赔礼道歉时,母亲看着他的眼神就是如此无助失望。

  阿继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为了二娘,为了母亲,更为了自己,阿继突然嚅嚅说道:“二娘,我想读书。”

  这一声如同扔到地上的瓷碗砸碎一般清清楚楚的在正房里回响,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大伯指着他一脸不屑地说道:“就你?没听孝廉老爷说话吗,你是没有机会成就学业的。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孝廉老爷微微点头,“蒙学之龄以六岁为佳,不应超过八岁,最晚最晚十岁也应启蒙。现在汝这般年龄启蒙,恐怕一生难有成就。”

  儒家这个启蒙路数是有道理的,六岁到十二岁基本就是启蒙读物和四书五经的背诵了解,到了十二岁开始进行三到五年的制艺训练,所谓制艺就是写八股,因为考童生就是两篇八股文。这样在十七八岁中秀才,再磨练一两年直接冲击进士。而且还有一方面是写字,科举讲究的是一笔端正的正楷馆阁体,如果没有十年八年之功如何能写得规整?

  阿继把心一横,不管不顾说道:“二娘,我要读书,我也要点秀才。”

  大伯这已经怒发冲冠:“住嘴,大人说话哪有你的地方?”

  二娘本来也有些无可奈何,但听到侄儿这样坚定,顿时心中欢喜,对孝廉做了一福:“老爷,既然阿继都这么说了,为何不让他试试呢?圣人云有教无类。”

  五爷一直同情孤儿寡母,也道:“是啊,让阿继读书就行了。”

  大伯刚要说话,就听族长道:“好了,要不这样。今年是万历三十三年乙巳,本科县府两试已经考过,下一次县科考是三十五年丁未,算来还有两年时间。不如且让阿继寄养在二房门下蒙学读书,两年后县府道试,如若阿继不能进学,就取消继承权。你从此死了这条心,也别说我等族人没给你机会。”族长这么说明显是在偏帮大伯,一个从没读过书的少年,还过了蒙学最好的年龄,想要两年考中秀才岂不是白日说梦?

  二娘心想,阿继就算是神童,也绝无可能启蒙两年就考入学的,连忙道:“族长,阿继从未蒙学,怎可能两年时间就中得秀才,而且说是两年,但县试不都在二月么?算来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半时间,这样对他……”

  这边大伯连忙打断她说道:“好,族长这个建议十分妥帖公道,就给阿继两年时间,如若他能入学,也能成就二弟心愿,我不在对此多说一字。”他心中想的也和二娘一样,你再聪明能聪明得过阮大才子吗?本县史上最年轻的秀才阮自华不也是八岁入学十三岁才考中秀才?五年时间还是靠神童点出来的,

  大伯刀子一般的目光让阿继心头一凛,又想起那日在荒郊野地的夜晚差点被人活埋,他连忙抢过话头,“族长说的是,阿继理应接受考验。小子会考上学,堂堂正正入继。”说着对族长,对孝廉叉手作揖到地。这在古代是除了跪拜之外的大礼,也是很郑重地接下了这个挑战。

  孝廉脸上有些不好看,明明说了他没机会了,可这孩子还如此执拗?但作为孝廉什么话都可以说,让对方不要向学的话不能说。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哼了一声,扭头一边。

  大伯道:“那如果阿继入不了学呢?”

  欺人太甚啊,阿继心中有些怒了,不就一个继承权吗,至于亲兄弟撕破脸皮。不过一想这恶人连杀人的坏事都做得出来!忍了,现在不是时候,hold住!

  二娘看着阿继一脸决绝的神情,也把心一横,“好,一年半之后阿继入不了学,我便让你家大郎过继。”

  “一言为定,立下字据吧。”大伯脸上已经泛起喜色,谁不知道阿继从小顽劣,这个赌局便是太阳西出他也是赢定了的。

  二娘让家人铺了笔墨,请司仪钱秀才执笔,写下约定。一式两份,给族长看了看,族长、孝廉、两位秀才做了中人,二娘与大伯分别按下手印。

  大伯收了约,嘿嘿冷笑两声,说声告辞,便扬长而去。几位乡老,读书人,也纷纷告辞。即便是这样被欺辱了,二娘还得忍辱负重,拿出银子一一致谢。

  一场好好的过继礼就这么被搅黄了,当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后,家里就剩下二娘、老三夫妻俩,还有阿继。

  二娘眼睛有些红,但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强忍着泪水流出。她吩咐家人摆上饭菜,招呼着他们吃了。

  吃过饭,徐日金夫妇带着两个儿子也告别离开。母亲还是有些不舍,拉着儿子的手说道:“儿啊,从今二娘就是你娘。来,跪下。”

  阿继无可奈何地跪了下来,娘亲按着他的头,一二三,磕了三下,“叫娘。”

  阿继眼睛一闭,叫就叫吧:“娘!”

  二娘心疼地将阿继搂在怀里,“唉!”虽然如此,但没有证人在场,这样的过继哪里能算?

  “亲生父母”走了,二娘吩咐琴儿带他去自己房间休息。一套三进的院子,二娘住后院,阿继住中进。等他来到房间,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嚎啕痛哭,那个女人一直撑到现在。

  在阿继的要求下,终于洗上了热水澡,洗澡的大木桶就摆在他在二进的房中。为了这个澡,家人们忙活了足足一个小时。现在他终于可以享受一下片刻的闲适。

  躺在水桶里,浑身微微出汗,阿继解开发髻,让头发散落下来,毛巾搭在头上,头靠着桶边,脑子里萦绕着这两天的际遇。

  周转到这个朝代,对于阿继来说也不能说完全不好,至少他的脑瘤没了,获得了新生的机会。本来想着在这个时代混个小富即安的生活,舒舒服服过日子。

  但谁能想到,一场入继的争夺,又把他生生逼回了书桌之前,面对上辈子要了他性命的书本。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阿继又有什么办法,见步走步吧。

  水温恰到好处,阿继无比舒适,他把自己的优劣情况在心中三五六地摆出来。目前好的方面在于,他发现自己脑中的病已经没了,两天时间再也没有了晕眩和头疼。这个很正常,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脑子的瘤子自然不会再有。

  坏的方面,贸贸然闯入这个时代,还要面临着被迫无奈的科举应试,一年半,只给他一年半时间。看着二娘,爹娘殷切的目光,想想大伯、孝廉、族长苦苦相逼,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阿继都要攻克这个难关。

  那么要完成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他有什么办法呢?阿继盘算着手里的牌。虽然那辈子是文史类博士,但四书五经基本没读过,仅仅在大学时候精读过一遍诗经,还是因为大三的学年论文是诗经,所以才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现在印象也有些模糊了。

  如果按照正常启蒙学习,他必须把一系列的蒙学读本背诵理解,那是包括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幼学琼林,增广贤文在内的几本必读书。但他有一个特殊的优势,就是识字,在家里,可以跳过这些书,直接进入四书。

  因为生员考试,县府道三级,考的是四书,也就是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他有把握在半年之内流利背诵四书,然后再用半年时间理解四书的注释。受过现代教育,在逻辑学整理归纳熏陶下出来的阿继,自问理解能力肯定比那些天天背书的人强许多,理解经典方面,他也有自信。

  至于生员考试的形式,阿继也知道,县试两道四书题制艺,制艺就是八股文写作。最后半年突击一下八股文写作。

  对于这点,阿继有几分把握,因为八股文写作不仅仅考的才华,否则明朝大才子徐渭、祝允明、文徵明就不会终身不中进士了,甚至文徵明连举人都考不过,徐渭这样的大牛考八次乡试不中。

  换个思维就是,考科举需要的不仅仅是大智慧,还要有小聪明。上辈子经过了二十多年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阿继恰好是应试的高手。那辈子最后七年,他日日面对的都是明朝的笔记、杂记,其中还有许多时文、制艺的书籍,里面许多都提到过科举就是撞大运或者有窍门。前人几百年总结了经验,科举必有窍门,只要掌握窍门,科举大门并非高不可攀。

  中国人应付考试那真是千年的传承,想想后世为了应付雅思,甚至有人将考试中听力阅读文章背诵出来,再配上答案,形成“鸡精”,让英语没什么基础的人可以凭着撞大运考过关。所以阿继并不认为考秀才是不可完成任务。

  而且阿继还有一项天生技能,就是写字。在大明朝拥有一笔漂亮的正楷毛笔字的重要性,怎么夸张都不过分,欧颜柳赵四家楷书逐渐演化成馆阁体,科举入官的必经之途。在同等水平下,字写得好的必然压人一头。

  而阿继上辈子在爷爷的严格督促下,小学六年岁月里天天不拉地临摹颜体笔帖,直到上了初中,贪玩的他进了县重点中学才断了练习毛笔字。

  这是一项无法比拟的优势,只要这一年内他把四家笔帖多多临摹揣摩,写出一笔好字完全可以期待。在考秀才时,有时候只要字好,就算制艺差些,提学县官觉得你有发展潜力,也会点你出来。

  其实阿继还有一个心思,大伯可是敢杀人的主,定下这个赌约,对于大伯而言是再便宜不过的,一个十四岁尚未蒙学的少年怎可能一年半内考中秀才?既然可以通过赌约获得财产,大伯何必再冒险对自己下毒手呢,那么阿继至少在未来一两年里可以保住平安。

  心中脉络渐渐成形,阿继的心也安定下来,眼皮子越来越重,终于在桶里睡着了。

  突然感到有水声响起,阿继猛地醒来。“啊!”只听旁边一个女声传来,阿继一看,竟然是二娘的丫鬟琴儿。

  阿继吓得连忙用毛巾遮住某些部位。琴儿脸微微一红道:“奶奶让我过来服侍哥儿沐浴更衣,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原来少爷是睡着了,吓死奴婢了。”

  琴儿十五六岁的样子,但古代女孩普遍显得小一些,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上下,娥眉淡扫,相貌清秀,也是个美人胚子。

  阿继收住心思,道:“好了,我要出来了,请姐姐出去一下。”

  琴儿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换洗衣服就在旁边的板凳上,奴婢走了,哥儿早点歇息吧,奶奶说了明日一早要带哥儿去社学。”说着顺手带上房门。

  阿继起来换了衣服,顿觉浑身清爽了不少,二进的房子格局中间是一个小厅,然后一边是卧室,另一边是书房。阿继拿起烛台,走过小厅,进了书房。只见西北两扇墙上,靠着两个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阿继来了兴趣,这些不都是明朝善本吗?到了后世一本都要买上好几千元呢。

  他把烛台放在案上,在书架上浏览起来,咦,这本不是王阳明的《传习录》吗?阿继上辈子因为负责明朝书籍录入,特别拿过一本苏州嘉趣堂的善本来看过一月。这本又是哪里出的呢?

  阿继翻开书页,感觉十分眼熟,赶紧看了一下书目下面的小字,“苏州嘉趣堂嘉靖三十二年刻印”,旁边是一方椭圆红印——半山居主人。

  突然阿继脑海里灵光一闪,此情此景怎么如此熟悉?上辈子他拿到了阳明公的《传习录》,那天家里停电,他不就是站在书架旁,在蜡烛的微光下,翻开书页,下面那行小字也是写着“苏州嘉趣堂嘉靖三十二年刻印”,旁边也是一方椭圆红印——半山居主人,这是一章藏书印,代表着这本书为一位半山居主人收藏过,说不定就是这家之前的男主,那位已逝的二伯。

  历史在这一刻贯通了!阿继两世为人,却翻开过同一本书。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突然仿佛爆炸了一般,那辈子七年中接触的数万卷明朝书籍尽数涌现,仿佛一架坏了打印机,无数的篇章在脑海中漫天飞舞,无数信息涌入脑海中。阿继感到脑袋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要爆炸了一般。

  阿继双手抱着脑袋颓然倒在地上,那台打印机还在不停打印着书稿,书稿一幅幅如电影般在脑海中闪现。难道是脑瘤爆炸了吗?这是阿继昏过去之前最后一丝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