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赖小天呆在暗夜阁白吃白喝了两个月,日子过得倒是清闲,逍遥自在,外界的一切烦恼早已被暗夜阁屏蔽在外。
而此时的外面世事变幻,已是风云暗涌,雪国的朝堂之上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此前,二皇子白雨延因救灾一事得到皇上封赏,皇上有意加封他为亲王。朝廷上边开始骚/动,被封赏本来是一件好事,可也意味着将与太子之位无缘,难道将来真要那个终年不理政事、抱病在外的太子担当一国之君?
若要说皇上还在因为当年送太子去西凉当质子一事,仰或是太子母妃因此在深宫郁郁而终一事觉得有所亏欠,也不能拿整个雪国来开玩笑。这么多年来,太子为朝廷做过什么?而二皇子,虽做事总是过于激进,但至少是为朝廷出了一份力。因而拥护二皇子一党的人,开始上奏皇上,改立储君。
太子虽然病弱,但当年有救国之功,且已向以仁义为怀,也有像太傅一样的忠实拥护者。心下为二皇子虽然为朝廷做事,但暗中手段却有待考量。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一向保持中立的四大门阀势力开始有了倾向。首先,楚大将军楚为鉴明显表示赞成对二皇子封王,也就是说,他承认太子以后继承皇位的事实,更明说,就是支持太子。
而苏相国身为陈皇后的表哥,不用去猜疑,应该会站在二皇子一边。忽然间,就只剩下音王花随意与佑安侯秦沐还态度不明,端看风云诡谲。
……
最近以来,赖小天的感觉都很不好,因为她身边又开始吵闹,起先是她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三月天气,总是阴雨绵绵,每当阴天出现,她的腹部就开始隐隐作痛。以前都是腿,而现在却是腹部,这种改变让她觉得很不安。
天气越来越暖和,惊蛰已过,那些眠于地下的生物开始苏醒,她也不再像冬天那样总是犯困。
她坐在暗夜阁永槐院的槐树枝干上,嫩黄的衣衫隐在翠绿的细叶间,一束束白色的槐花垂在她的周围,发上、耳边、两间,都挂着白色小花,宛若铜铃。
她轻轻一伸手,精巧的花朵便立在指尖,忽而,一直小小的蜜蜂飞过来,站在花蕊中,嗡嗡嗡……
赖小天无奈的叹气,“小黄衣,你来了。”她仰头靠在树身,闭眼,蜜蜂在她的面上飞舞,“为什么你们要来找我了?这么久不见,我也挺想你们的。你知道吗?现在不是阴天,我的腹部就开始疼痛,感觉里面好冷好冷,明明天气暖和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好像不是询问,而是倾诉,想要把心底的很多疑惑说出来,这些都是她不敢对别人说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曾经听师父说,如果疼痛开始转移,从下到上,到了大脑。我就会……就会……”喉咙一滞,说不出下面的话,眼睛慢慢湿/润,睫毛上恍若清晨的纤草沾了露水,微微颤动,晶莹剔透。
她收回腿,坐在宽大的枝干上,背靠树身,双手抱膝,把头埋在双臂中。
任凭小蜜蜂在她周飞嗡嗡的飞动,任凭无数虫蚁一路蜿蜒上来,聚在她周围,黑漆漆一片。冰冷湿/滑的长蛇吊在她头顶,吐着信子。一切喧哗而寂静,诡异又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紫衣少年走进院落,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响亮得如同一支乐曲。眨眼间,所有的虫子全部褪去,只剩下小蜜蜂立在她头顶,远远看去,好似墨发上别致的钗饰。
赖小天抬起头,脸上的忧愁褪去,尽量让神色显得自然,她轻轻跳落在地上,走出树荫之下,看着前面的男子,眼角弯出温柔的笑。
“楚夕夜。”
楚夕夜看着她的双眼,带着笑意,却眼眶微红,那长长的睫毛,还看得出湿/润的痕迹,他轻轻皱了下眉,便不动声色,“怎么跑到树上去玩了?”
“你忘了,我最厉害的就是爬树。”她声音高昂道。
看着她调皮的摸样,她愈是笑,他心里就愈是疼。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大而明亮的眼睛,圆圆的脸,小巧的下巴,一颦一笑,都刻进他的脑海。他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恍若可以听见落花的声音。
古老高大的槐树飘落了满院白色的小花,女子抬眼看着一树绿添白,伸手接花,满眼欣喜。男子负手而立,垂眼专注的看着女子白色鞋尖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落了一朵停在上面,引来了一只蝴蝶驻足,煞是好看。万物都失了声,只余这落花双影,相看不厌,相对无言。人闲落花静,风过惹衣香。
良久,楚夕夜牵着她的手,声音低沉沙哑,“走,我带你去吃肉。”
往后的日子,每次一想到这句话,赖小天就忍不住落泪,她想一个带她去吃肉的人。
阴雨绵绵的天气,持续了好几天,天空被细细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人喘不过气来。细雨无声,却湿/了天地。树木花草水洗过的绿色叶子,在风中摇曳,楚楚动人。
赖小天撑着一把四十八根竹骨纸伞,白色的靴子踩过泥泞的小路,来到池塘前边得亭子里。收了伞放在一旁,看见鞋边被泥水浸过的污渍,却无心顾及。此时她的小腹,隐隐作痛,里面好像是冷水一般,怎么都暖和不了。她坐在亭子边靠着栏杆,看着细雨落入平如镜的水面,荡起细不可见的涟漪。
池塘边的柳树,长出了细小的嫩芽,在朦胧雨色中,显得有些可爱。
楚夕夜有事在书房和玄凌相商,池塘里的鱼儿有的冒出/水面,可以依稀瞧见长大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吃到。
袁大夫又出远门去了,要不然,可以让他看看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不会这样无措的心惶惶的。
她坐斜着在椅子上,靠着栏杆看着如丝般的雨线发呆,纯净的瞳仁也如这天空被细密的雨丝遮住,变得朦朦胧胧,表面生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难以化开。池塘边的石缝里,钻出一条蛇来,沿着她的脚慢慢往上爬,不一会儿,爬到她的肩头,朝着她的脸吐着信子,她却好似没看见。
忽地,空中传来金器破风的声音,赖小天突然凝神,头向一边猛歪向一边,刀子从她脖子边险险擦过去,钉着一旁的柱子上。她站起来,惊讶的看着亭外的人,“尉迟姑娘?”
那蛇稳站在她肩头,朝着对面黑衣长裙的女子咝咝地伸着舌头。尉迟婥没有撑伞,这样细小的雨,看似无碍,可是在雨中走一圈,也能湿人衣。她的头发被雨丝沾湿,显得越发浓黑。整个人身上都是如墨般的黑色,更衬得整个人冷硬,看起来不近人情。她也是很一脸震惊的看着赖小天,眼神虽冷,却没有一点杀气。她见那蛇却没有一点伤害赖小天的意思,反而向自己做出攻击的姿态,问道:
“赖姑娘,你没事吧?”
“啊?”
赖小天看着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肩头,顿时明白,她朝小蛇摇摇头,那蛇就乖乖的爬下她的身体,落进池塘里。
她勉强笑了笑,“没事,多谢尉迟姑娘关系。”
她这样回答,尉迟婥也不好多问,可是这样怪异的湖面却让她蹙眉,发现她脸色不太好,又忍不住多了一句,“赖姑娘,这里风大,还是早些回楼里休息吧。”
不知怎的,看着眼前的尉迟婥,那皱眉的样子,冷冷的,神情举动有几分像楚夕夜,或许也是同为女子,在这个男人世界的暗夜阁里,她觉得有些亲切,忽然想和她说说话。这个女子,能够成为暗夜阁四大殿主之一,有过人之处,肯定也有不为人道的辛酸。处在这样一个周围的男人的世界里,就算他们很照顾,但始终是男人。
“多谢尉迟姑娘关心,无碍,我想在外面透透气,呆在屋子里怪闷的。”她看了看亭外,“外面雨还是挺大的,尉迟姑娘要不一起进来坐坐。”
尉迟婥看着她的样子,脸上有着淡淡的青色,说话也不想平常那么有力,心里还是有几分担心,一声不响地走进去,却是站在她旁边,没有坐下。
赖小天笑笑,也由着她,“尉迟姑娘从小都在暗夜阁长大吗?在这里,辛苦吗?”
“尉迟婥看着远方,声色无波,“虽不是从小在这里长大,但以前的是早就不记得了。进了暗夜阁的人,都是抛去过往的。对于我们来说,只身一人是最安全的方式,暗夜阁的人是不希望和别人过多牵系的,那样是很危险得。”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是看着赖小天,看她明不明白。
赖小天怔了一怔,知道她说的意思,大概是自己和楚夕夜的关系,会为他带来危险吧。她也不想让她处于危险之中,可是,有些事,不由己的。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她只能这样说到。言下之意,我不会让自己连累楚夕夜。
尉迟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女子,平凡无奇,只有那双眼睛稍显灵动,其他看不出什么特别。看出的只是如无知的孩童般,不懂世故,每天嬉笑玩耍。这样的人,阁主到底为何如此在意,竟然一叶孤行把她带到暗夜阁来。她忽然想到刚才的那条蛇,也许,眼前的人,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吧。
“最怕的是,你保护了自己,伤了别人。”尉迟婥道。
“尉迟姑娘,你莫非在担心我会伤到楚夕夜,你觉得我这样的,能伤到他吗?”赖小天反问道。
是了,就算她不简单,而她们暗夜阁的阁主,一样不简单吧。又听赖小天道:“你放心,我待他,如命般。”
尉迟婥心里一动,她看着那个如野草般弱小却内心强劲的人,如命般啊。原来,他们心里都是有彼此的,而她,他们,只能远远看着。她道:“赖姑娘,冒犯了。”
赖小天爽然一笑,“无事,对了尉迟姑娘,不如你和我讲讲你家阁主的事吧,比如,他最在意的是什么?”
尉迟婥一愣,眼前的女子忽然调皮的模样,眉眼间全是笑意。阁主啊,最在意的,不就是你吗!但她没有那样说,她想了想,“以前的阁主,总是冷冷的,没人的时候,喜欢拿着一个平安符看,我偷偷的瞧见几次。”她脸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赖小天忽然冲她眨眨眼,她继续道,“从这次他回来,再也没有瞧见了。我听玄凌说,那平安符是阁主生死关头也会捏紧的,好像是他家人送他的,可是在飞雪城,好像被他……丢了。”
“啊,丢了?为什么啊?”
“大约是他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吧。”尉迟婥看着她道。
“啊。”
赖小天若有所思,一个啊字后便一声不响了,思绪不禁飘得高远出了神。她忽然忆起在泣红山庄岩洞里那些情景,满眼的红色,滚滚岩浆,铺天盖地的热浪,还有那满地被乱石砸死的动物尸体,仿佛一阵血腥味扑来。那洞外冷冷的雨,伴随着雷声闪电,轰隆隆的从天边泼下来,整个身体一阵发冷,无法呼吸的冷……
她突然不受控制的浑身颤抖起来,五指紧紧抓着自己的双臂,那些恐怖的过往,在眼里横行,在身体里叫嚣。腹部如冰窖,喉咙间涌上一股腥甜的气息,她想忍住已经来不及了,暗道不好,好字还没说出,血就溢出了嘴角,一下子吐了出来。
她的全身颤抖,意识开始有些涣散,已经看不清前方,她想抓/住什么。
忽然听见,耳边尉迟婥大声道:“赖姑娘,赖姑娘你怎么了?你醒醒……”
有只手扶住她,她忽然安心了很多,强撑的意识崩塌下去,世界一下子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