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是周礼那的小放映室。这是韩竟第一次来周礼的工作室，还被这里朴素的程度吓了一跳。里外三间的套间办公室，绝对算不上宽敞，也算不上豪华，到处都堆了不少器材、胶片，墙上全是分镜表，杂乱之中有种独特的充实感。

　　这办公室租在城郊的文化产业园。名字是这么叫着好听，实际上差一点就出了帝都地界了，离市中心不堵车得开一个小时，短短十年以前还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

　　在这种地方都只租得起三小间，看来那周礼为了跟他爹较劲，还真舍得委屈自己。韩竟打量着办公室里的摆设，再想想周大少在西北大手一挥盖的那两栋豪宅，只觉得槽点太多，简直不知从哪吐起才好。

　　夏炎对这都轻车熟路，关了灯支上放映机，拉了两把椅子跟韩竟坐下，又等了10多秒钟，漆黑的银幕上才显出画面来。

　　泥灰村舍，遍地尘土，那个西北贫困闭塞的小村庄，韩竟曾经去过两次。类似的风景，韩竟在年幼时见过许多。

　　然而，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个画面看起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一切都是破败的，荒凉的，代表着最极端的赤贫和最狂热的落后，然而此时在镜头里看来，却莫名带着那股无法让人理解的美。

　　韩竟知道，这一切神奇，都是那个镜头的功效。真正了解镜头的人，懂得如何通过镜头去寻找平庸之中所蕴含的最细微的美，再将其传达给别人。这也是电影这门艺术最吸引人的魅力所在。

　　而紧接着，将这一切的腐朽化为神奇的人欢快的声音，就出现在了音响之中。

　　这是一段类似于影像日记的纪录片。夏炎以镜头记录下在西北每一天的点点滴滴，导戏时逗趣的花絮，晚上吃的新奇菜肴，听村里老人讲的鬼故事，还有行走在那广袤而荒芜的原野之间，遇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美景。

　　那是韩竟无缘陪伴的时间，小孩便是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这一段生命，与韩竟分享。

　　如果他不走过去，这个人会想尽一切办法，到他身边来。

　　那时韩竟盯着屏幕上众人开怀大笑的场面，只觉得心里暖得不行。他伸手握住夏炎的手，攥在手心里，眼眶一阵阵发酸，像要掉下眼泪。

　　夏炎的身影一直到片子的最后才出现在画面当中。小孩架好了摄像机，绕到镜头当中来，笑着对韩竟打了个招呼。

　　“韩竟，你一定以为这里破极了，穷极了，什么也没有，说实话一开始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当我来了这里之后，经过我夜以继日的不懈寻找，终于发现这村里还有一件宝贝。”

　　他故弄玄虚似地吊了一会韩竟的胃口，随即抬手指了指向上的方向。

　　“就是星星啊。”小孩愉快地笑着，说到星星语气都得意起来，“这边没有什么工业，也没有人开车，空气质量比帝都好了不知多少，又是高原离天更近一些，看星星不能更合适。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星星呢。夏天过了还能看见银河，太不可思议了。”

　　夏炎稍微停顿一下，视线显得无比真诚而温柔。

　　“这是我在这里找到的宝物。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韩竟。新年快乐。”

　　而后摄像机的镜头向上摇去，将那浩瀚无垠的璀璨星河尽可能地摄录下来。那时背景音乐上响起的，竟是韩竟在两人相识之初唱过的那首无言歌——《晚归》。

　　那首歌题为《晚归》，原本的纳西语歌词中，正是表达了这层含义。无论我的灵魂漂泊到何方，最终我都仍将回到这里，这里是我的归处。

　　韩竟微微低下头，用手遮住半边脸，轻笑起来。

　　“服了你了……”他这样说道，声音带着笑意，语气也听不出究竟是赞叹还是无奈。

　　“服了你了……”韩竟摇摇头，好像叹着气，又重复了一次。

　　夏炎起身走到他面前，又俯下_身来，慢慢地从韩竟嘴角侧面轻吻上去。韩竟的手遮住了半边的嘴唇，他便一点点试探着往里挤了挤，动作那样温柔，而又那样坚持。

　　而后他伸手轻轻拨开韩竟挡在两人之间的手，搂住他的脖子，让自己能离他更近一点。即便没了障碍，他的动作仍是那样缓慢而温柔的，他的手指，他的吻，他的呼吸，仿佛都无比留连着这个瞬间，舍不得它收到一点打扰，更舍不得它太早就匆匆结束。

　　等到两人的唇终于分开，夏炎借着银幕上微弱的光线深深望着韩竟的脸，以手代枳为他梳理着额前的头发，又在眉心印下一吻。

　　“韩竟，新年快乐。愿我们还有多少个新年，都像今天这样一起度过。”

　　那是去年春节时候，韩竟对夏炎所说的话。此时再从夏炎嘴里说出来，犹如最郑重的誓约，每一个字都那么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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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俩人从周礼的工作室回来，拉起窗帘做了什么憋了好久好久的事，此处省略3500字。

　　总之大战完三个回合，韩竟搂着这次回来身上肉多了不少的小孩，心满意足正准备睡觉的时候，夏炎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俩从周礼那往回走已经11点多了。路上就要近一个半小时，再加上回来都把持不住来了场激烈的运动，现在不仅是后半夜，而且已经正是凌晨三四点钟夜最静的时候了。

　　这种时候莫说大多数人都睡下了，没睡的人但凡有点常识，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给人打电话。在这种静到了极点的时候听到电话铃声，还是夏炎那首震耳的爵士乐，不夸张地说，那效果比恐怖片可吓人6倍。

　　俩人都被那铃声惊得全身一个激灵，也都极其默契地不打算接。韩竟把夏炎又往怀里搂了搂，含混地说道：“……你设个晚上自动开启的勿扰吧。像这样大半夜的睡着了骚扰电话打进来，多来几次肯定对心脏不好啊。”

　　“嗯……”夏炎含混地哼了一声，闭着眼睛摸了半天把手机摸回来，看也没看就按了挂断，然后又往韩竟怀里缩了缩。

　　结果只隔了5秒钟不到，那人的电话就又打进来了。这回电话就被夏炎拿在手里，离俩人这么近，杀伤力更加强了不少。夏炎被闹得精神了，啧啧两声，抬手把手机放到眼前，只见屏幕上来电显示的位置几个大字——“主叫号码未显示”。

　　连号码都不显示，有几个不是骚扰电话呢？夏炎这火一下子就大了，只道要点脸的骚扰电话还知道白天打，这后半夜3点多打过来，纯属神经病吧？

　　他把电话接起来，一门心思就想骂那打电话的人一顿，一声“喂”也喊得格外凶狠。韩竟在旁边看着夏炎跟个骚扰电话较劲，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没想夏炎只横了两秒钟就灭火了，“……哦哦师兄……你在德国？去那干嘛？……嗯……嗯……我不知道啊……嗯……辛苦师兄了……”

　　夏炎打完电话，就那么坐在床上发了好半天的呆。直到韩竟也坐起来，从背后把他拥进怀里，在他的肩膀上轻吻了吻。

　　小孩这才回过神来，又沉默了几秒，才慢慢开口道：“……师兄说，我的电影，好像入围了……”

　　韩竟心里猛地一动，“……入围什么？”

　　夏炎仍像不敢相信那般，嘴唇动了好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来。

　　夏炎不说，韩竟心里也多少有数。全世界大大小小的影展，1月发布入围名单的就那一个，周礼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来，时差也对得上。

　　他拿出手机刷了一下新闻，果然几大门户网站几分钟之前已经发出了报道：

　　——夏炎导演处女作《父亲》入围第66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韩竟长舒了一口气，张开手臂把夏炎紧紧拥进怀里。

　　欧洲三大电影节都有着眼艺术电影，拒斥商业片的传统。柏林电影节历史最短，相对而言也是门槛最低的一个，关注现代性、关注社会冲突的核心思想也与夏炎电影的基调相符。

　　应该说，夏炎的片子，从一开始就是对金熊奖口味的。

　　可无论如何，凭借导演处女作就一举入围国际顶级影展，这个成绩都太不可思议了。一年以前夏炎说要去取材写剧本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夏奕，你看到了吗？你想要亲手扼死的雏鹰，现在羽翼已丰，就要振翅高飞、直冲云霄了！

　　“你太棒了……你太棒了……”韩竟久久地拥着怀里的人，口中这样反复喃着。

　　夏炎仍是愣了许久，才像终于理解了韩竟的话，抬起手回抱着韩竟。韩竟忽然发现，那个总被自己叫做“孩子”的人，他的手臂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成长得那么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