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眼看着卡车如同咆哮的猛兽，失控地冲撞而来，一声巨响穿透耳膜。意识回流的那一刻，左腿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身上不住地冒汗，她咬牙强忍。

　　daniel！……还能听到他的呼吸，还活着。

　　温泉心里乱糟糟的：明明daniel能躲过这一劫，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卡车冲来那一瞬，他是怎么从自己的右边扑到左边——挡在自己和危险之间……

　　她摸索着找到手机打120，短短几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身上又黏黏地出一层汗，然后就是茫然地等待。

　　温泉知道自己不能睡，于是努力睁开眼睛。车身挤压变形，自己的腿也被卡住动弹不得，现在已经痛得麻木了，身上不停地冒着虚汗。

　　四周的玻璃都碎掉，冷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周围只有些树没有路灯，大概是个偏僻的公园或者绿化带。

　　温泉觉得冷极了，她担心自己快要死了。

　　这时候，daniel挣扎着动了几下，大概是发现自己被卡得死紧，很快又放弃了。他忍不住咳了一声，然后就有粘稠的血液从他的脑袋和嘴角流出来，那血温热的带着腥味，淌在自己的脸上，裙子上。

　　温泉的眼泪瞬间就流淌下来，她喉咙哽咽着，那声音被恐惧和复杂的心绪锁得死紧。

　　“温泉？”他的哑着嗓子：“你还好吗？”

　　温泉连忙忍住哽咽，重重点着头回答：“嗯！嗯！fine！别、你别说话……我们等救护车…”

　　……

　　鲜红粘稠的血正从他的头颅里流出来，好像永远都流不完。他勉强睁着眼睛，似乎想再看她几眼，瞳孔却不受控制地扩大，眼前模糊一片。他用尽力气想要睁开眼睛，让她不要哭，可是……与耳边渐行渐远的声音一样，他只看到一个正在消散的人影。那么模糊，那么遥远……

　　——不要消失啊……spring……别从我身边……消失……

　　温泉感受到他的身体压在自己心脏之上沉重的质感，她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搂住他坚实的后背，无法停止的泪水模糊了漆黑的世界。他的声音渐渐虚弱下去，最后如同一缕微风，悄然飘散了。

　　温泉轻轻呼唤他的名字：“daniel，daniel，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有许多话要和我说吗……”

　　“你说啊…再说几句……嗯？daniel？”

　　daniel一直沉默。温泉的泪水缓慢流淌。

　　“你太累了吗？那就休息一下好了，等你醒来我们一起去洛杉矶。”

　　“其实我早就不想在c城呆了，冬天没什么雪，空气也不太好。平时连个party都没有，连酒吧都不好玩。还是回洛杉矶比较有意思。”

　　“那，回到洛杉矶，你不要整天工作了，更不要整天穿着黑色的西装，偶尔也要放松一下嘛。”

　　“如果有时间，我们能一起去欧洲度假啊，地中海的阳光很舒服，你一定会喜欢……”

　　……

　　身体上方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得冰凉，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温泉咬着嘴唇睁大眼睛，耐心地等。寒风吹过周围终年青翠的树木，偶尔有一两声远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

　　一个人等救护车的时间有多漫长，或许她会就会这样在寒冷里等到世界的尽头。她那样孤独和无助，在恐惧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给黎澈发条短信对他说些什么。——那或许就是她的绝笔。她那时候还很清醒，短信的内容却杂乱不堪。

　　她写到自己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说一直以来都很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光。也写到其实她对这么些年混乱的生活感到后悔可又庆幸，最终在这混乱中遇见了他。她说到自己本来准备去美国再也不回来了，可现在看来不太可能。她说，其实她现在很想见见他，摸一摸他的脸。她的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出她经历过的一切，她爱过的人，她去过的地方。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也坦然地接受这样的死亡。她说，她觉得自己的一生过得很好很充实，她爱过、恨过，也得到过和失去过。这一切是那样精彩，她不觉得遗憾。

　　她回头看那文字，句句都那样虚伪。她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善多么虚假啊。她不想死，她还想活。活着去爱、去恨、去挣扎。

　　最后删删改改只写了一句：“黎澈，我心里很难受。”

　　她等了许久，才看到黎澈回的短信。他说：“奥。”

　　可能真的失血太多了，心脏竟然有点疼。温泉将那屏幕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的“荷荷”声。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心里满满都是想说的话，喉咙如沙漠般干涩，到最后一句都讲不出来。你想说的，无论怎样的言语都无法表达，内心里的苦涩情感明明铺天盖地将自己淹没，付诸语言后却变得这样平淡无力。

　　你颤抖着嗓音说：“我爱你。”

　　“哦，”他想：“你爱我。”

　　你痛苦到极致时，告诉他：“我很难受。”

　　他茫然地想：“哦，你难受。”

　　他只知道你爱他，你难受。他无法知道你在怎样的烈火中煎熬。无法知道，这爱有多爱，这难受有多难受。你独自一个人在烈火里挣扎、流泪、放声大哭，他站在烈火外面疑惑你奇怪的行为举止，他不知道你痛得神魂俱裂、钻心蚀骨。

　　他不知道你为什么爱，又为什么痛苦。

　　她在黑暗里隐约听到救护车驶来的尖锐鸣叫声，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神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神爱孤儿院。院长说，神爱世人。上帝赐给每一个人食物，但从不把食物丢到他的盘子里，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所以那里的许多孩子，还不会说话就已经懂得如何向同伴龇起獠牙。

　　他在还没有记事的时候，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幸运的是，在十二岁升初中的时候，接受了一位女士的资助。这位女士每个月为他寄来一张支票，从那上面的签名他知道了她的名字：spring·wen.

　　这位女士的慷慨令人惊讶。不单是每个月的资助，一到节假日都会遣人送来肉、菜、蛋糕、棉被甚至玩具……

　　每一次他都会问院长妈妈，这些是谁送来的？

　　每一次她都单手画着十字无比虔诚地回答：“这些都是miss.wen.的善意。也是圣母玛利亚的赐予。”

　　他认识圣母，那个站立在教堂正中央的高大塑像。他知道她并不能给他送来钱、食物和棉被。于是他无数次想象另一个个素未谋面女士的声音和面容。

　　以至于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每次他听到miss.wen这个称呼，都立刻条件反射地想到丰盛的菜肴、温暖的棉被，然后眼睛发亮，兴奋地到处乱窜，没有办法停下剧烈的心跳。

　　真的见到miss.wen是在一个圣诞节。那时候他已经离开孤儿院，正在大学里读书。那一年圣诞节又有传言说，今年miss.wen会来孤儿院一起过节。这样的传言有过很多次了，但每次期待都会落空。

　　他不想再次失望而归，于是留在学校里打工。快到午夜的时候，忽然有朋友给他打电话说，见到miss.wen了。

　　他脑中一阵轰鸣。

　　待他开着同学的车连夜赶到的时候，正赶上次日清早温泉与院长握手告别。

　　那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整个人有些畏寒地缩在白色的羊绒大衣里，她摘掉手套与院长和院长身边的几个小孩握手，然后笑着说些什么。远远看去，嘴巴里冒出一团团白色的烟雾。她走路很慢，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还有醉人的酒窝。

　　那时候他脑海中只冒出来一句话：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即便后来他知道，那一年是温泉第一次到美国。在此之前的那些资助都是温泉的父亲以女儿的名义做的，他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当时的心意了。

　　黑暗的尽头是光。而光最终归于黑暗。

　　许多年后，他开车奔驰在异国陌生的街道上，身旁坐着他从少年时就决心一生追随的人。恍惚间，似乎回到那个怀着忐忑的心情，开车去见她第一面的夜晚。那一晚，他接到电话说miss.wen正在孤儿院与孩子们一起拆圣诞礼物。

　　他强作镇定，向宿舍的朋友借了车。圣诞之夜，烟花和圣歌充满了每一条街道，整个世界都欢腾喜悦。他路过一个聚满人群的广场，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所有的人都在兴奋地倒计时：10、9、8、7、6、5、4、……他再一次踩上油门，即将见到她的喜悦将他的心脏填满。

　　短暂的昏迷后，他又苏醒过来。

　　他微微扯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自顾自讲了下去。她能听到他在她耳边说的话。他轻柔地声音给人神圣的错觉：“神说，昨天在诉说他的荣耀。”

　　他的眼睛看着她：“有人永远无法得到庇佑，因为他们虽然知道神，却不当做神来荣耀他。”

　　温泉仔细听着他的声音。不愿漏过哪怕一个呼吸。

　　“神要我们的生命丰盛，所以才要考验我们。”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那温度正在流失。

　　温泉忍住自己心中的恐惧回答：“嗯。”

　　“信心要超越环境。撒旦让我们惧怕和灰心，神让我们勇敢。我们要有得救的信心。”

　　温泉说：“嗯。”

　　你是我的罪。他看着她，面色温柔。daniel闭上眼睛：“我忏悔。”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们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miss.wen，最后一次了。为您祷告。——阿门。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却那样虚弱、无力。那声音越发沙哑微弱好像马上就要消失不见：“神说：真正的爱情不应挣脱理性的约束。如果它……没有停留在理性里面，那，等到面对审判，它不能得神的喜悦。”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miss.wen……”

　　还没有说爱你就要离开。

　　“真是遗憾。”

　　深秋晴朗的夜里，凉风拂过终年青翠的松柏。他感受到自己意识变得模糊，血液正潺潺流失。他无力地想，她以后再没有自己照顾，大概会很辛苦。于是忧虑着这个人的未来，一边祷告，一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