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
8月份的艳阳毒辣的烘烤着室外的一切,柏油马路上方的空气被蒸腾的变了形,车辆来来去去卷起一大片呛鼻的灰尘,最后飘飘扬扬的不知落向了哪里。
刚刚失业的李默沫此刻正坐在一个商店的石阶上发呆。
偶尔有进出的行人看到门口坐了个碍事的家伙便有些骂骂咧咧,经过的时候故意在她后背恶劣的踢踏上一些印迹。
高温使得这些人心浮躁,好像通过语言和行为的发泄能就够让自己变得凉快似的。
李默沫汗流浃背的坐着对此毫无知觉,想起前段时间的一个晚上和父亲的对话。
“爸,你这阵子怎么这么讲究,”李默沫惊悚的发现自己邋遢无比的老爸最近频繁洁面:“是不是遇见了第二春?”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呢!”
李爸爸刮着胡子说:“我虚报年龄找了份保安的工作,万一白胡子长出来被人看到不就露馅了。”
老式刮胡刀被拿在手里小心翼翼的在嘴唇周围刮动,她看到自己的爸爸龇丫着嘴,和着肥皂水抹下来一小团胡须碎渣,突然就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思。
“你妈......那几年生病,咱们借的钱还没还完,你刚毕业开始工作没多久,我现在多少还能挣一点。”
李爸爸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她听着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爸爸,以后我会挣好多好多的钱,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当时李默沫喏喏的对他说。
至于为什么是‘喏喏’,李默沫想,可能那时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因为就在昨天,她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作为一名深刻体会过‘贫穷’这一概念的资深人士来说,每次看到医院里无数病人因为高昂的医疗费而不得不放弃治疗的时候,李默沫的内心都十分难受。
有钱人有个三灾五病的,能享受高级病房,服用进口药物,缓解疾病所带来的疼痛,提高生命的质量,穷人呢?
咬紧牙关直到支撑不住的地步才来到医院,凡事把收费考虑在第一位,反而对一些虽然价高却必不可少的救命检查反复斟酌。
生命是不是就该根据金钱的多少划分三六九等?如果不是,那么它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在有能力挽救的时候因为对方付不起高昂的代价而残忍的剥夺其延续生命的权利,这不是救死扶伤,而是在杀人!
每次看到这种对待‘生命’近乎畸形的意识形态,她的心里就抑制不住的愤怒和压抑。
李默沫觉得自己不是仇富,而是打心底里对‘生命’有着执着的尊重。
那天周末值班,她拿着病例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一个灰扑扑的中年人蜷靠在拐角处,左手攥着一口胀鼓鼓的土黄色蛇皮袋,起了球的过时毛衣松松垮垮的贴在上身,脚上一双破败不堪的军绿色球鞋在看到李默沫的时候有些踌躇的往里缩了缩。
“医生?”一声略带讨好的声音试探着喊住了她。
李默沫停住脚步,在医院这种几乎可以遇见所有灾难的地方呆了不短时间了,她还是习惯不了平静的面对这种一看就十分苦难的病人,哪怕只一眼,她都会忍不住憋着哭腔。
“有事吗?”
她闷闷的问。
“我是14床的家属,那个,我爱人正等着安排手术,”男人不自然的搓了搓手笑着说:“这是我老家的特产,没啥稀罕的,就图个新鲜,送给大夫们尝尝......”
说完后生怕她不要似得,连忙送进办公室慌慌张张的走了。
“这是什么?”办公室里的一个同事闻声凑过来。
“不知道,14床家属送的。”
打开口袋,两人发现里面实实在在的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地瓜,有的地瓜上的泥土还是潮湿的,说明刚挖出来不久。
“嘁。”
李默沫看到同事嫌弃的悄悄撇了撇嘴,转头坐回座位上写病程。
“这床病人的手术是杨主任做吧,”同事转着椅子浑不在意的说:“昨天杨主任查房的时候说他喜欢吃地瓜,这家人倒也实在。”
李默沫一听,就明白了。科主任这是在暗示对方送礼。
她不由得有些气闷。
“小李,我跟你说,你刚来还不太懂,”同事十分八卦的靠过来:“这主任做手术,收礼成了惯例,我还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你说他要真把这么一破袋子送到杨主任手里,主任是收还是不收呢?”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混到主任的位置啊,”同事有些羡慕的说:“钱多事少地位高,还能时不时的赚些外快。”
“你要吗?”李默沫系上袋子问同事:“这些地瓜你要吗?”
“诶?”
“估计主任不会要,你不要的话,我就全带回家了。”她认认真真的说:“我爸爸最喜欢吃地瓜了。”
李默沫在家吃了半个多月的地瓜稀饭,地瓜饼,烤地瓜...以为自己不会再和这个病人有所交集了,谁成想那天在办公室......
“医生,我家里是真的没钱了,我媳妇的病不能再拖了!”中年男人比起上一次见到的更加憔悴,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没人要给你拖,是你自己凑不齐医药费,”杨主任皱着眉头说:“我也知道你们家的情况,可是病人癌细胞扩散过快,之前的手术方案已经不适合现在用了,价格也会有相应的变动,其实如果早些做的话,可能就没这么麻烦了......”
李默沫看到14床家属失了魂魄似得走出办公室,鼻翼煽动,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没在众人面前哭出声。
“哦,是你啊医生,”男人看到她笑的有些勉强的问:“地瓜还合胃口吗?”
“你还差多少钱?”
“啥?”
“我说,”李默沫很认真的问他:“你爱人的手术费还差多少?”
“三...三万吧?”
“这是我的信用卡,信用额度是一万,你先拿去用,做完手术再还我。”
有那么多亟待帮助的穷苦病人,李默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帮了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中年男人,也许是他家的地瓜好吃?也许是一时心血来潮打抱不平?也许,是想到身患同样疾病的已经去世的母亲。
她没想过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她只是想做便去做罢了。
结果,那名病人做完手术后刷爆了李默沫的信用卡,之后人间蒸发。住院期间的巨额欠款一分不少的全部累加到她的身上。
李默沫拿着通知单,有些懵了。本以为是在做好事,可是现实真的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周围同事明讽暗刺的吞吐着充满恶意的话语。
一时间她成了傻子、白痴、装逼的代名词。
......
结束了回忆,起身随意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李默沫漫拿着自己的简历无目的的在街道上游走,她接受不了这个结局,只能选择离开。
很愤怒,很失望,但她没有告诉父亲发生的事,只想自己一个人还清医院的债务。
几天后,谎称自己要去外地进修,她提着行李箱,右耳戴着母亲的遗物——一枚黑色耳钉,独自离开了家。
1个月后。
窗外络绎不绝的车笛声和谈话声扰醒了蒙头大睡的李默沫,她猛地掀开被子,挂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晃晃悠悠的下床洗漱。
她租住在一栋老旧的公寓里。
公寓面积不大,虽然走廊逼仄,楼道垃圾乱飞,但胜在房租便宜。
唯一让人不满意的是,每天晚上楼上楼下吵吵嚷嚷个不停。有年轻情侣在房间里看夜场电影把声音开到突破天际,有学生孩子在楼梯走道里大笑大闹的做游戏,也有缺德的体育爱好者在房间里拍篮球,“咚咚咚咚”,李默沫简直快要崩溃。
昨晚好不容易安静了会,结果半夜里的一个噩梦便让她成功的失眠了。
耷拉着眼皮随手掏出一盒泡面浇上热水,她扭头开始整理行李。这天是休息日,她打算出去跑跑,然后重新找个窝搬离这里。
一个月前李默沫来到y市,二流学校往届毕业生的学历终归没有让她找到适合于自己的岗位。她不想重操旧业的跑去当医生,只能选择在一家小型的画廊里当着管理员。
吃完早饭,她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想了想自己来到这里之后还未曾去过公园,她便打开手机导航,挑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公园走去。
市中央公园里冷冷清清,行人稀疏来去匆匆,偶尔有几片青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飞落,昭告着秋季的降临,李默沫盯着远处的风景发了会呆,不由自主的回忆起自己那个奇怪的梦境——
梦中的她沐浴在清凉的空气中,轻飘飘地赤脚踩在青葱欲滴的草地上,柔软的触感由下往上放松了自己平日里压抑紧张的神经。
不远处是一片挺拔高耸的紫色树林,微风温柔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一面清澈似镜的小湖泊倒影着蔚蓝的天空,湖面没有一丝波纹,温暖明亮的阳光弥漫在水晶般透明的湖水里,把湖底静静生长着的植被包裹的五彩斑斓。
她无声的走向湖泊,湖水倒影出了一个身穿白纱微微垂颅的苍白少年,轻盈的仿佛是蓝天当中的白云幻化而来。
梦中的自己出神的望着,她突然发现水中少年的脖子上,挂着一块不太完整的、黑曜石般的项坠。
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摸向那缺了一角的黑色石头。
忽然水中的倒影本来紧闭的双眸猛的睁开,一双全黑的眼睛喷薄出狰狞的神色,背后展开了一对比她自己还要大的黑漆如夜的翅膀,
李默沫只记得自己被那一双全黑的眼睛吓得瞬间僵直,随后一双巨翅扇起狂风,天地变色,她被毫不留情的掀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