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第4章 祸福
作者:字了年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关戊江醒了,似乎府上的天空都转晴了。

  他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便与手下的亲信商讨个不停。萧织娘悄悄地回到屋里,换上一身粗布男衣。

  郎君的腿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现下家里不用她撑门户,她要抓紧时间去找大夫了。

  简单与人吩咐几句,她在灶膛抹了一把灰,把脸蹭蹭便从角门出去了。

  西北民风彪悍,妇人出门做生意也没甚罕见,但自嫁他后,知他不愿后院女人抛头露面,加上芸姨娘等一一保持着足不出户的体面教养,她也不愿太逆他的意,很是收敛自己,但今天,她不去不行。

  她要去找的是街北巷角落里一个孤寡的老人。老人脾气很怪,平日只以售卖药酒为生。左邻右舍的都不愿睬他。而他泡的药酒要么酸臭无比,要么色泽奇异,人见而怪之,基本无人光顾。

  但老人不为人知的是,他却是善于接骨,比全郡的大夫手艺都好。只不过,脾气太臭太硬,若今日只派个管事的去,怕只会请回来一肚子气。

  站在街北巷门口,冷冷清清的街道让她的心也跟着紧了一紧。这里就连巡逻兵都少,家家户户门口禁闭,几个院落甚至已搬迁一空,从敞开的院门都能看到地上散落的物品。黎老……黎老!她撒腿向最角落的那间店铺跑去,眼前同样是一扇紧闭的门。

  她定定神,让自己稳住,黎老的门一向是从外面敲不开的,只有他自己想开才会让人进去。伸手摸摸门鼓的凹槽处,似乎残留着一丝水渍。黎老有个怪癖,每日用药汁擦净门楣、门鼓,药避百毒,酒侵百邪,似乎这样就能拦住招他烦的小人。

  万幸黎老在家。她顺着外墙拐到了街角,这里有一小片荒地,乱草横生,但黎老却在这里种了几株药草。她和宏郎小时常被他逼着来采药,尤其夏天蚊虫多时,经常咬的两腿都是包。

  深冬百草枯,她在草梗间一寸一寸的搜寻,终于找到几枚小小的药籽,细细用帕子包好才回返。这药草自种上后,黎老从来不采成株,只要药籽,他就爱这小小豆粒冲茶喝。

  这铺面里外两间,外面的日常生意店铺,里面才是黎老居所。她绕到后墙,小时宏郎采药后怠懒绕路,都是直接从后墙翻进去的。时间久了,墙上也叫他挖出两个小凹槽。土墙斑驳,多年竟也没人发觉。

  现在世道慌乱,正门叫人黎老是绝不理会的,从这里翻进去,倒好。

  把袖子挽好,借着冲力一跃一踩一登,便翻上了墙头。萧织娘不禁心中暗喜,自嫁人后也没多少机会动弹,今日还怕翻不过去,心里一只捏了把汗,如此看来这活计也简单得很嘛~

  回头,才发现黎老正站在院内吹着胡子瞪着她。她情不自禁的学起小弟每每挨罚前的标准动作,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傻傻憨笑。

  轻轻跃下,掏出怀里的帕子,将裹着的几颗草籽递过去,谄媚的道:“黎老您看,这种子结的可好?”

  黎老瞥了一眼帕子里托着的那黑不溜秋的几粒小豆子,再瞅她一脸的狼狈,哼一声进屋了。

  她讪讪的跟了过去,心里不禁很是郁结,怎地自己越活越没出息了,遇尴尬反倒去学小弟。

  黎老在那张左摇右晃的躺椅上一靠,一面翻腾着自己的茶壶,一边问:“我在屋里就晃见个人影,还以为你家小弟来了,哪晓得,骑在墙头上的居然是个你。这大户人家的作风就是与众不同,跟着武官久了都学会翻墙了。我记得你一向很是稳重的,怎的越活还越回去了?这兵荒马乱的你家郎君还让你出来走把式,可惜小老这没几个钱,让你白走一趟喽。”

  她努力的对着老人家笑得甜甜的,她这招一直很管用。一边眼明手快的给他煮茶,一边抬头很认真的问:“您这还有什么活计没做呢?外面的草药捡了,衣服被褥脏的还堆在床下吗?后院的柴劈了没?房上的瓦要不要换?饭食……饭食不用做了,去我家吃就好……”

  “谁答应去你家了?一会去把厨房的半只柴鸡炖了,就在这吃!”

  “这里啊~那冻着的柴鸡又老又硬,整只拆下来都无二两肉,有甚嚼头?唉,可惜了我家中那只老母鸡养的正肥,还有今年新下的枸杞,个个扁长黏润,加上一把山蘑,慢火熬汤炖出来的滋味那才叫好,冬天里裹着棉被喝一口,那才叫个全身舒坦……您老不去,可全叫我家郎君牛嚼牡丹了,可惜了啊~现在柴米紧俏,也不知何时再能吃上啊……”

  她瞥了一眼黎老悄悄抖动的喉结,抖了抖手里的被褥,打算趁热再加把火,“您也知,太守这次过来不仅带来援兵,还有粮草,私下也赏了我家一些东西,其中就有一块鹿肉,那可是新打的幼鹿,肉嫩得很,添些黄芩当归何首乌细细炖的骨酥肉烂了,哦对了,家中还留着一小把参茸,也填进去,最是美味不过,咱们不在,若是落到家中那群饿鬼手里,估计又是用军中的吃法,抹层盐巴就火烤了,跟吃老鼠又有何分别……”

  “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可不嘛~那伙粗人只知打仗练兵,即便用饭时脑子里念叨的也是行军布阵,哪里顾得上去品味嘴里的东西,有次郎君晚上看书忘了时辰,饿得狠了,自己在厨房烤了个番薯,烤的夹生竟也囫囵吃了进去……”

  “……”

  “还说这外软内脆,一薯两吃,很有趣味……”

  “……”

  她把手里洗好的被褥搭好,直接把屋里的火盆灭了,搀扶起黎老,轻轻怂恿道:“所以,那些天胄美味还是得由您这样的行家才能品出其滋味,传承价值啊~走吧~”

  他歪着脖子瞪了她一眼,轻哧一声“小人精~”,便跟着抬脚了。

  她眯眼一笑,成了!

  黎老这怪脾气,软硬不吃,唯有这道馋嘴,是唯一的突破口。

  回到府里,依旧和出门时并无差别,男人们仍在议事,女人们在内院做日常活计。扫院子的果子瞧见她后瞪大了眼,跑过来道:“娘子怎的这生打扮?奴这去给娘子端水洗脸,莫要让郎君看到,否则又要生事了。”

  “好了,屋中还有水,我将就一下罢了,你去把后院的芦花鸡杀了褪毛放到厨房搁着,等我来做。”

  “娘……娘子,那芦花鸡可能下蛋了,那可是咱家的大功臣啊!真,真吃啊?”

  她看了一眼旁边眯眯眼的黎老,也两眼一眯,笑道“吃!这几日喂得都是精饲料,数它吃的最多,就它最肥!”

  把黎老扶进客房,递上个汤婆子让他暖暖,便忙转身去换衣洗漱,将自己弄得像样一点。

  待外面郎君议事完毕,她盘问跟着的小厮子墨,得知大夫已来瞧过,但皆说腿伤有些不好,郎君很是消沉。

  腿就是武将的命,没了腿,谈何战场,谈何前程。

  萧织娘惴惴进屋,见关戊江仰靠在床上,一缕日光从缝隙处透入,照的床帏阴郁处浅浅一道明光。他的头就靠在那处明光里,轻闭着目,似在阴影里追逐着那唯一一抹希望。她轻轻走过去,不忍打扰,却还是惊醒了他。

  关戊江安静的看她走近,声音有些低沉,“回来了?”

  萧织娘点点头,“妾为郎君寻来一位医腿圣手……”她猛然见到他的眼睛一亮,那眼里的点点星光看得她的心都跟着颤了一颤,顿了顿,继续道:“是位隐士老人,平日只以药酒为生。他……他脾气不好,郎君大量,莫要与他争执。万事只以治病为先,且忍一忍……”

  关戊江哈哈一笑“娘子太小看为夫,若他真是妙手神医,某自当以全礼相待,如何会与他一般见识。”

  萧织娘不知该如何形容黎老,只得道:“郎君纵是怀疑他医术,也不要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切莫激怒了他,甩袖不管。至于医术,妾只能说,他却是当得起‘神医’二字的,请郎君信妾身一次。”

  他深深看她一眼,缓缓道:“娘子多虑了,如今全郡的大夫、军医皆道这腿伤难医,即便好了也难免落个残疾,夫还有甚可惧?只管放手来治便是。”

  萧织娘听这话心里苦涩,转身便去请人。一边扶着黎老往屋走,黎老还一边挑剔屋子的布局凌乱,地砖硌脚。等看清了眼前的院子是书房不是厨房,登时要往后退,“小老是来吃饭的,不是见官的!家中是卖酒的,不是出诊的!”

  她使劲的往屋内扯他:“这都到门口了,您瞅瞅一条腿都碰着门坎了,咱就进去坐坐,您也当饭前活动活动筋骨,给他敲敲腿,一会吃得更香啊!”

  “不去!不去!屋里那人跟我又非亲非故,老夫才不做这麻烦事!”

  “有亲有故!他与我是亲,我与你有故!”她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拢共就这么一个男人,你不能让我如花似玉的年龄配个瘸子啊!”

  “麻烦,麻烦!我只是来吃饭的!”

  “吃人嘴短嘛!”

  “你……”

  她一看黎老松嘴了,忙再接再厉“那鹿肉,那枸杞王可都是在他账下呢,你加把劲,我再把太守赐下给他熬药用的冬虫草偷出来,给你加到鸡汤里,保证比野山参更香……你好歹给他治一治,他才不好说什么”

  “……”

  屋内沉默聆听许久的关戊江也终于插了句话:“前辈请进,小子愿扫榻相迎。”

  黎老叱了一声,直接进了屋,“扫榻相迎?你倒是站起来扫啊,小老倒要亲眼看看!”

  无可否认,那句“小子”取悦了他。黎老的脾气乖张,但相处久了就能摸清,有时他心里已经同意了,却嘴硬仍是推三阻四,需要你三请四请,直至五请六请之后,才会勉强答允。而往往,一般人能忍让一次两次,却无法等到四次五次。

  关戊江,果然能屈能伸。而且,搞兵法的人果然很有耐心。经过百转迂回长时间的忍让迁就,黎老终于气顺了。

  眼看着黎老已经一脸嫌弃的开始动手了,她才在老人家一口一句鸡汤的连声催促下走了,临走前还给了关戊江一个“千万忍耐”的眼神。只留下这两人单独相处,她着实不放心。

  在门口招呼子竹,牢牢守着院门口,耳朵听着些动静,若有争执即刻来通知自己,萧织娘这才心里七上八下的去了厨房。

  梅婶摘了一篮菜,刚进厨房就差点被里面的味道熏吐了,她牢牢捂着鼻子问萧织娘:“娘子,这是什么味?可是煮坏了?奴帮你倒出去了吧,这泔水恐怕猪都不食的。”

  萧织娘挥手在鼻前狠狠扇扇风,她也有些受不了了。但黎老的嗜好与旁人不同,最爱药膳,越是好食材搭配出来的药味越是古怪,那些闻着酸臭,味道泛些苦涩的吃食最是得他钟爱。不说其他,就从店里那一坛坛宝贝药酒就能看出端倪,旁人谁会去喝?宁愿去死。

  她翻动着汤里那只已成褐色的芦花鸡,心里有些微微的同情,同样是被吃,它怎生就如此命苦。

  盖上锅盖,她搓搓手,开始祸害腌制好的鹿肉,旁边梅婶看着都一阵心疼,萧织娘顿了顿,吩咐梅婶拿块猪肉炒两个菜,梅婶咋舌“还抄?已做了这许多肉了!”

  她淡淡回复:“这些?这些都不是人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