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巫 第四章 母亲留下的东西
作者:黄楚骏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母亲把破礼服披在了宁越的身上,拉着他向家里走去。

  还没有泛绿的树木向天空伸着光秃秃的枝杈,树枝上的鸟巢格外引人注目。脚下的路在凤都的云梯边消失了,仿佛是天边。

  走过城外的田野,来到云梯边,看着城下的田地和山川,又回望那高大的城墙和那城墙后美丽的凤都城。

  她叹了一口气,在云梯边坐下了,好像很累的样子。

  她把宁越拉到身边坐下,拂着他的头,眼望着城下,自语道,“难道凤都城真的不适合我们吗?”

  宁越这时泪才大颗大颗地流出来。

  母亲把儿子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你想当农夫吗?”

  宁越似懂非懂地摇着头。

  母亲又说,“可是你不当农夫又能做什么呢?”说着她也哭了。路人们在他们身边经过,好奇地看着这一对母子。

  等两人的泪风干了,母亲终于站起身来,说,“回家吧,妹妹还等着吃奶呢。”

  就在母亲站起身要向下走时,不知是脚麻了,还是坐久炫晕,一头栽了下去。在她倒下的那一刻,她紧握宁越的手突然松开了。

  母亲在云梯上向下滚去。宁越吓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滚了有几十级台阶,最后被一个大胆的路人截住了。

  母亲被人抬回了家,妹妹也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奶。

  宁大成有一段日子不再喝酒了,但时间并不长。也许是他明白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作用,决定要戒酒;可当他知道自己又无法承担起一些责任,于是又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

  宁越抱着妹妹坐在屋门口,不知道是在等父亲,还是在等母亲。虽然他知道这两个可能都等不回来。尤其是等回来的父亲只会给他带来灾难——责骂他还是轻的,动手打他也还算了,有时甚至要抢他手中的妹妹,说要把她卖了换钱买酒。

  宁越最怕的就是这个了,有时他见父亲进来,倒并不注意父亲的手,而是注意父亲的眼睛,生怕那双被酒精醺红的眼睛盯到床上的妹妹身上来。

  好几次他都是跪下了求父亲,并让他看在死去的母亲份上,才算是把妹妹从父亲手上骗了过来。

  “越儿——想妈妈了?”隔壁大婶问。

  宁越不置可否。

  “其实人死了都很快乐的,不像活着的人受罪。”隔壁大婶有意无意地说。

  远处传来了一阵音乐。两人望去,不远的田地间,在举行春祭。头戴傩具的巫师在围着一个大巫师跳舞,鼓锣之声节奏分明。农夫乡人们围着观看。

  隔壁大婶抱过妹妹,“去观观礼吧,我来带妹妹——春祭能给人带来好运的。”

  宁越慢慢向春祭祭坛走去。

  人从海洋中来,也会回到海洋中去。凤都的春祭是为了祭祀那些还没有随着海水退去而退出大陆的灵魂的。将这些灵魂超度回海洋,大地上才会充满生机,田地才会五谷丰茂,人民才不会受死灵的伤害。

  受过此仪式的人自然也不会被恶灵附体。这就是隔壁大婶说的春祭能给人带来好运的意思。

  宁越站在人群的最外层。

  春祭舞了九遍,祭司开始用祭祀过的水盂给在场的人洗心——就是用手沾满水,洒向人群。人们纷纷排开队伍,伸出双手,接受他的祝福。

  当祭司用手洒向宁越时,他的目光变得严峻,挥动的手也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做完了整个仪式。大家散去时,他出现在了宁越的身边,像一个幽灵。

  “孩子,等一等。”祭司说。

  宁越停下了脚步,惊奇地望着祭司。

  “你家中是不是有新亡之人?”祭司说。

  宁越点点头。

  “是你很亲爱的人?”祭司又问。

  宁越仍然以点头表示。

  祭司说,“他叫什么名字?”

  宁越很不想回答,但在楚国巫师是最受人尊敬的人,宁越并不想表示不敬,只好说,“我的母亲。”

  宁越很干脆地补充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没有名字。”

  祭司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其实一个女人,特别是嫁了人的女人,是没有名字的,只是被别人称为X夫人或X家的。宁越只记得有几次,几个母亲的相好,叫她“张姐姐”,名字更是无从知道了。

  祭司说,“你母亲可能是个很不一般的女人,她在你身上留下了很宝贵的东西。可惜你不适合用它。”

  宁越马上问,“是什么?她留下了什么?”

  祭司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反而让你有负担。”

  宁越问,“是不是她的魂魄还没有走?”宁越向上空望了望,心里喊着,“妈妈——你别走。”

  祭司说,“不,她已走远了。你母亲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她留下了不该给你的东西。”

  宁越还想追问,但祭司随着其他的巫师走远了。

  宁越十二岁了,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因为有一个采矿团到村里来招聘工人,他准备去。

  “不,绝对不行——”隔壁大婶说,“你还这么小,况且我们已帮你去申请了王的慈善救助了。每年有这笔钱,你和妹妹的日子还能勉强过下去。村里的人再相帮一下,日子也不会太艰难的。”

  “不——”宁越说,“我不小了,我自己赚钱我花得踏实。妹妹就拜托您照顾了,我会按时寄钱回来的。”

  大婶说,“可是你还这么小。”

  宁越说,“我不小了。我会好好干的,说不定要外面长了见识,也能像阿三那样赚大钱回来,到时我给你盖房子。”

  大婶听了这话,心里一酸,“要赚什么大钱?你平平安安地就好。咱们就是这个命。”

  宁越肯定的说,“你相信我,我一定行的。”

  隔壁大婶见他如此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这样宁越随着包工头走了。

  矿场的接送牛车来了。

  宁越把妹妹终于交到了邻居大婶的手中。不舍地望了一眼那座破茅屋。

  “走了——走了——还有人等着呢?”工头在远处叫着,“磨磨蹭蹭地大家都吃不上晚饭。”

  宁越这才醒悟过来,提着自己的棉被和一点点行李向牛车追去。车上的人接过他的包裹,宁越快跑几步,跳上了车。坐上车的那一刻,他又不忘再最后看一眼身后,大婶拿着妹妹的手摇动着挥手再见。宁越也挥了挥手,但手在空中停住了——在那茅屋的门边,一个庸懒沉重的身影扶着门框而立。那是一个怎么样的身影呀。头发零乱,满面皱纹,一身旧军袍,一双破靴。宁越从没有这样看着这一个熟悉的身影如此陌生,何况他那眼角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显眼。宁越的泪不自主地掉了下来,不由得别过脸去。

  凤都慢慢地在他们身后变成了天边一座立在山顶的高塔。

  春天的花草在身边格外招摇,而宁越心里却并未受到半点触动。

  将近中午的时候。运载着新矿工的牛车在冰冥山脚停了下来。工头给大家分发干粮算是午餐。

  “吃完饭,休息一个小时,咱们就上路。”

  宁越接过工头递来的馒头,几大口吃完了。独自坐在车辕上发呆,自从母亲走后,他经常这样。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肘,宁越以为是什么人不小心所为,把手向里收了收。但那人还是在碰他。

  “你叫什么?”宁越回过神来,看着身边正用手肘触碰自己手的人。“我叫封雪——咱们好像差不多大。”

  宁越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人,长得并不像坏人——宁越总是这样先判断对方,然后决定是否和对方说话。

  “宁——越——”宁越吞吐着说出自己的名字。

  封雪的脚在车辕上来回地晃,很显然他想着怎么找到一个话题。宁越回答完又转回脸去。事实上宁越根本没有多看一眼封雪,如果下次让他再在这群工友中找出封雪都很难。

  新工友们都下车去走走,毕竟一个上午的颠颇并不舒服。有的三五个围在一圈说话,有的向远处慢慢遛达。

  两人无话可说,宁越向山上看去,光秃秃的山头直插云天,一棵树也没有,连草也不长一棵。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山——幽蓝得近乎黑色的山体,在阳光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没有鸟,更看不到兽迹。

  封雪忽然指着不远处,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里有一方石碑。

  “过去看看。”封雪建议道。宁越觉得没什么不好,于是下了车。

  两人来到那方石碑前,一种远古的气息向他们扑过来。仿佛还能嗅到浓重的灰尘的气息。一方不大的石碑,斑驳粗糙得仿佛并未经过雕琢,但那被风雨侵蚀的痕迹清楚地表明当初栽下时的精美。

  石面上写着“冰冥”二字。碑头上雕着个什么,因为年代久远,风化严重,已不能辨识。像龙,又像鹿,或许什么都不像。

  封雪似乎有此怕了,躲到了宁越身后,“我感觉到有一个很大的气场,让人很恐惧。”

  宁越也许只是想为了向新认识的朋友表示自己的勇敢,向石碑走近几步,“只是一块封山石而已。”宁越的手向石碑伸了过去。

  “小子,别乱动——”一声大喝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工头奚老爹在车边上朝他们这边在叫,“离开那,别碰那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