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不上早朝?”白烨听到这事,反而有些轻松,他道,“阿卫,从这里到徊城,来回五天来得及吗。”
“来是来得及,只是须日夜兼程。”
“那就走一趟。”
喻祥在一旁担忧道,“这几日不上朝是为了准备登基仪式,你万万不能迟了。”
阿卫看着白烨,虽然他仍然同以往一样温和,但自从那天的晚宴后,白烨的眉间,语气中,无不散发出一种哀默。
白烨的心里在担心什么,放不下什么。
白烨走后,有个老头回府了,恰好遇到了喻祥。
他问,“喻大人,王爷在吗?”
喻祥道,“他出去了,怎么了。”
老头将那封被白烨封存严实的信纸交给了喻祥,“这是王爷托老奴保管的,既然他安然归来,这信自然要还给他,只是我年纪大了,总也担心这信会弄丢。”
喻祥接过信,“那我替你保管吧。”
“多谢喻大人。”
老头的手略微抖了一下,盒子落在地方,“啪——”一声,碎成了两半。
一张纸翩然从空中落下,喻祥捡了起来。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话。
——茗山,若我不幸遇难,务必将我尸骨挫骨扬灰,与苏溪水同葬。——
看完,喻祥望着徊城的方向,楠楠念道,“你果然是放不下她。”
从皇都到徊城,日夜兼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连阿卫都觉得累了,可看白烨,依旧没有休息的意思。
他好像,等这件事情已经很久很久了,再也等不下去了。
苏茗山刚刚收到了白烨登基的消息,正想着是不是要去皇城走一趟,没想到一打开家门,就看到了白烨正站在他家门口,一时哑然,“王爷…国君,您怎么会到徊城来?”
白烨下了马,气也没有喘,只道,“我想看看她的坟墓。”
苏茗山先是有些吃惊,转而点点头,还未说什么,白烨突然提道,“等等,我去清洗一下。”
苏溪水的坟墓建在徊城苏府后的山上。
这座山是徊城最高的山,虽然跟那些迦叶山脉相比只是一个小小的丘陵,但站在这座丘陵上,就能将整座徊城尽收眼底。
“这些树是?”白烨看着眼前漫山遍野的小树,问道。
“这是徊城的百姓栽的。”
苏溪水死后,挫骨扬灰,不得入苏家祠堂,苏茗山找了很久,才在这座山上,立下了苏溪水的坟墓。
原本这座山上是无什么人来,自从苏溪水入葬后,徊城的百姓们,凡是家里有女儿的,都自发来到这里,种下一株梨花。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像苏溪水一样,在这乱世中不屈不挠,作女中豪杰。
如今是秋天,百木凋零,等到来年的春天,这些梨花肯定开遍漫山遍野了。
在树最密集的地方,就是苏溪水之墓了。
因为国君的命令,这上面无法写上她的名字,只能放一个空碑。
白烨换了一身纯白的衣裳。
有微风轻轻的吹来,白烨的青丝也落在那块墓碑上。头上的束带也随着这风散落下来,原本服帖的发丝像深困已久的情思,随心所欲得释放出来,他衣诀翻飞,袖口蓝丝绣边的白凤在风中摇摆,整个人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他从来没穿过这样素白的颜色,只有这一次,为了来祭奠一个人。
“原来你在这里。”
白烨楠楠的说着,他仿佛看到了满山开遍的梨花,那些洁白的花瓣好像漫天的雪花,溪水从纯白的花海中走来,噙着笑意,那一身红衣裳,就成了这白花丛中一点红,最美不过了。
大概整座城的百姓都在这里栽过梨花树,这一座山,连同旁边山上,都种满了。
“你看,你真讨人喜欢。到了春天,这些树,你看一天也看不过来了。”
苏溪水或许是听到了,得意的很,那些树枝晃啊晃啊,仿佛她正坐在枝头含笑。
阿卫和苏茗山都走开了。
天地间只余他一人。
白烨的心思,从来不会放在脸上,谁都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茗山叹道,“他来徊城,只是为了看溪水吗?我以为他...”
阿卫笑了笑,“自接到大人的信,主子的心就没放下过,果然我猜对了,他还是放心不下。”
苏茗山若有所思,“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溪水的情思罢了。”
阿卫摇摇头,“大人送主子的那把匕首,他常常会拿出来看,我知道,他不是在看匕首,他是在看一个人。”
阿卫走在这些枯枝下,缓缓的说着,仿佛要将他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我从小跟着主子,从未有过别的心思。要说当他是主子,还不如当他的亲人。
当初是他派我去保护苏将军,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她已经死了,可在我心里,她好像还活着一样。
我知道主子他,是不愿意纠缠权位。
所以每次看到他做这些事情,我都会想起一个人。我跟苏将军的那三年,常常在半夜的时候,看见她一个人躺在屋顶上看月亮。
虽然苏将军杀的敌人比谁都多,但她依然舍不得捏死一只蚂蚁。
我想,大概她心里也是不愿意做这些事情的。但她还是做了,做的比谁都好。
主子以前常常说她不懂事,总是担心她,这么多年,他一直看着她长大,最后把我也安排到她身边去保护她,如今她死了,主子反而没什么反应。
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他心里难过极了。
他其实是比谁都难过吧。
已经难过的不知所措了。
苏大人,其实主子连她以后要嫁的人都安排好了,那户人家殷实又富有,每隔几个月,我都会打探那户人家的新消息。
这些事情,只怕你这个哥哥都没有做,他却都做了。
这些年,她多少次送入虎口,都是他去救苏将军。
徊城之乱,你们都知道是三王爷一人说服整座城的乱贼,但都不知道,他是知道了苏将军平不了贼乱就会被治罪,才冒着触怒国君的危险去救她。
你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卷入这是非之中,或许,只是为了她罢。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急着赶回来,他知道她的坟墓被人挖了,还是放不下心,这些日子,他还是担心啊。
王爷怎么可能不在乎苏溪水,苏溪水,是王爷看着长大的人啊。”
阿卫说完,眼眶也红了。阿卫忘了,我们都忘了。她,早就已经死去了。
或许是他心里总觉得,这样的姑娘,绝不会是个短命的人,又或许是从未看到过她的尸骨,就不愿相信她已经死了。
可如今,真真正正站在她的坟前,阿卫才明白,苏溪水,是真的死了。
他是如此,白烨更是如此。
当真正站在她的坟前,才知道。
那个姑娘,永远永远的,离开了。过了一天,皇城那边的旨意下来了。
这是白烨上任后下的第一道旨意。撤除了苏溪水的叛国罪,恢复镇国大将军的封号,重新入苏家祠堂。
迎接苏溪水尸骨回家的这天,徊城的大街小巷,挤满了人。
人们常说,三岁看八十。在他们的心里,苏溪水还是十多年前的孩子。
她三四岁的时候,就坐在她爷爷的肩膀上,跑遍了徊城的茶馆茶楼,听遍了徊城的说书人,那些说书先生,总是被这爷俩缠的不多说几个故事。
她五六岁的时候,蹦跶着两条小腿,跟着她爷爷一起打抱不平,惹得那些地痞流氓,见到苏家混世小魔王拔腿就跑。
再后来,苏家灭门,她离开徊城。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徊城的守护神。
她小的时候,做的是打抱不平的小事,长大了,做的是保卫国家的大事。
可在徊城百姓的心里,她仍然同小时候一样,不同寻常,却心地善良。有女如此,是徊城的光荣。
她为谁而死,因谁而死,不是普通百姓能知晓的,但她做的事情,即使天下都忘了,徊城也不会忘。
这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即使死了,也是收她留她的地方。
人群挤满了道路,却没有人说话。
他们注视着苏茗山抱着骨灰盒,一步一步走回苏府。
有年纪大的人,不由落下了泪水。
还记得,当年苏溪水刚出生的时候,苏茗山那时不过七八岁,抱着小小的她,一遍遍走过这条路。
如今,还是小小的她,却是装在盒子里了。
有的人不在乎,可有的人在乎,这些原本属于苏溪水的荣耀,终于在这一天,又还给了她。她本就该大大方方的活着,而不是沦为罪人。
在苏府的门口,他遇到了喻祥。
看来他是紧跟着白烨来的。
喻祥见到了他怀中的骨灰盒,道,“我前天才知道这事情,该来送送她。”
他和苏溪水从小在一个书堂,长大后又在同一个朝堂,从小吵到大,如今这个对头走了,也再没人会喊他喻老头了。
若她活过来了,他再不会说女子无德了。
至少,百姓都承认了她。这对一个将军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肯定。
当她的灵位落入祠堂的时候,苏茗山终于跪了下来。
这小小的牌位在苏家历代先祖的面前,那样渺小,却又如此沉重。
他深深的磕了三个头。
“溪水终未负苏家遗命,当以为豪。”
阿卫和白烨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主子,我们要走吗。”
“明天一早走罢。”
当祭奠的人全都离去的时候,却来了个奇怪的道人。
他穿着灰白色的袍子,满脸胡渣,头发也乱成一团,十分邋遢。更怪的人,此人跛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颇为艰难。
苏茗山见他有几分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时见过。
直到那道人目光投来,他才陡然想起,当初刚寻到苏溪水尸骨时,他发烧几天,正是这位道人,治好了他。
那道人也不点香,只静静在在祠堂前站了一会,就转身离去了。
苏茗山叫住他,“敢问您是?”
那道人笑了声,“十几年前,我的命曾为苏溪水所救,如今她魂散,我自该凭吊。”
苏茗山疑惑,“十几年前?”
那时溪水还不过是个几岁孩童,怎么救这人命。
白烨却忽然走了出来,那道人见到白烨,先是一愣,眼神有几分惊讶,随即摸了摸胡子道,“我还有些事情,就先——”
“你说的魂散,是何意?”白烨问道。
那道人想了想,还是解释一番,“虽不人道,但也不必瞒你们。生前杀戮过多便身带煞气,死后若不及时入土,便会化作亡灵。过不多久,就自行消散了。”
白烨眉心揪了起来,“消散是何意?”
“不入轮回,灰飞烟灭。”
不入轮回,灰飞烟灭。
这句话无不刺痛了在场人的心。
挫骨扬灰对于苏溪水来说,已经是再狠厉不过的刑法了,竟然还要受灰飞烟灭之苦。
待那道人走后,苏茗山才终于说道,“有件事,我该告诉你。关于那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