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音孤身站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央,望着极尽的远方,眼眸散漫而没有焦距。她的脸色苍白得将近透明,神情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却不曾有绝望。
黑暗如同束缚她的无形之网,将她困于这片天地之间,不给她任何挣脱或喘息的机会。曾经名震九天的司乐上神,竟是沦落到如此地步。可是,永远不会有人哀叹,因为没有人知道。
一道火焰自她的脚下窜起,黑夜突然有了光明,是一件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可倾音却脸色一白,轻轻抬起右脚,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她脚下的虚空,亦照亮了她的脚踝,只见右脚脚踝上挂着一个青古铜的铃铛,用一根琉璃色的绳子穿着。
脚一动,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死一般的寂静当中,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她浑然不觉,把脚踩在火焰之心上,仿佛要阻止火焰的伸展。——据说,这样可以让火烧得慢一些。
果不其然,火熄了不少,但很快,火便从她的脚的四面逃窜出来,包裹住了她的脚,热得如同踩在火炭上一般,她疲惫地闭上眼,准备咬着牙接受火的煎熬。
火势慢慢加大,包裹住她的下肢,仿佛是遇到了易燃物体一般,一下子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息谈论地吞没她的身子,并吞噬着黑暗,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倾音紧咬牙关,忍受非人的煎熬,但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哭喊,因为——不管做什么,都无法阻止这一场火。
这一场火,已经燃烧了三千年。
每日凌晨,火悄然从她足下燃起,将她烧成白骨一堆,日中之后,火势渐熄,她的身体与意识随之恢复,直到翌日凌晨,一天刚好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就像回转的沙漏、就像更换的四季,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无尽地轮回。
她每天都要重复一次被烧死的过程,恐惧地看着自己的躯体在烈火之下化作白骨,又在痛苦中恢复肉身。
她想逃,但法力尽失,在围困住她的无形之网中,连挪动一步都艰难。
透过火之网,她的思绪飞到天边,记忆中又浮现将她推下火海又将她困于烈火之心,更是设置了这个绝妙的惩罚之法的人——倾律,她的师姐。
即使过了三千年,有些事情她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就好像发生在前一天。
那一日,倾律飘然立于空中,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充满了痛恨:“我不会让你死,我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仰着脸,流着泪问:“为什么?”
倾律冷冷一笑:“五音十二律,你作为师妹,凭什么名字可以排在我之前?”
她一脸震惊。当时师父说,五小十二大,因此,律是师姐,音是师妹。为何在倾律的眼中是完全相反的解读?
倾律慢慢撩起耳边落下的秀发,美丽妖娆。她慢慢消隐在空中,只留下悠悠的声音,“你说,如果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该多好……那就不用争,也不用抢了。”
记忆像梦魇一般,有种像被困住的感觉。她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恨,已过去了,累,也已消亡了,她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是因为——
师父……吗?
可是,她明白,师父是找不到这里的。这是地狱第七层与第八层之间的夹缝,连鬼也飘不进来。更何况,倾律用尽各种方式隐藏了她的气息,当火燃烧之时,连生命的气息也无法存留。
夜晚的黑暗被火光掩盖了过去。倾音扯动唇角,浮现出一丝苦涩,暖糖色的衣裳烧得通红,她缓缓伸出食指,轻触张扬的火焰,如同音符一般优雅,心里的思绪如明镜一般清晰起来:
——我想再见师父一面。
……没错,无论那是多么艰辛的事情。
心里不存在迷茫。
唯一要考虑的是,如何出去!
火势渐小,烧成白骨的身子逐渐恢复,先是指尖脚趾,继而是四肢,最后才到脸,头发……恢复永远要比毁坏要痛苦得多,她倒在地上,难受得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
强烈的灼痛,并着强烈的感伤,她硬是咬住牙关,一声不哼。意识模糊之中,似乎有谁在她身后注视着她,在这无边的火海中,就如一汪清泉。
她的眼“刹”地睁开,挣扎着转过身,那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反噬了火光的黑暗,连地平线也看不到。
幻觉了?
师父是找不到这儿的,她早有觉悟。
忽而,渐趋微弱的火中出现了一个月牙白的身影,面如朗月沉星,衫如秀竹,广袖如云。
心里“咯噔”一声,记忆像回到曾经的某个午后,悠然带香,绽放如初。
“师父吗?师父!”她在心里呐喊着,使劲地想举起手,可在看到自己残缺无力的骨头,又慢慢垂了下去。
眼前火光融融,好像在戏台子上华而不实的光影,她无力说话,只是仰望着他自火的另一边翩然而至,却又急切如风驰电掣。三千年的折磨如同梦境一般从眼前掠过,在见到他的刹那都化作尘土,眼里只剩下最初的美好。
待人影近了些,终于看清了,确实是她的师父——章曲。
师父,终于来了。
他似不曾变过,仅脸上慌乱的神情是前所未有。
倾音满心期待地注视着他,见他停留在无形之网前,不禁霍然一惊。是否,连师父也不能破开这张无形之网?
师姐乃是千年奇才,如果连师父也解不开她的束缚,那可如何是好?
期待的目光渐渐沉下去,担忧在心头缠绕,就如那猖狂的火光,啃噬着她的内心。
可是——
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因为他是师父啊!
“碰”,似乎有什么轻响了一声,无形之网在师父的指尖分崩离析,周身的火光随之一颤。
师父飞身而进。
紧绷的心在瞬间瓦解,倾音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她尽所有努力,却只能冲他笑一笑。
这一笑,就好像抽离了心魂。
“音儿……”章曲伸手抱起她,一股熟悉的温暖包围上来,下一刻,她生硬地颤抖起来,全身四肢百骸都微微麻木。她艰难伸出手,眸子里水雾慢慢浮现,聚成一滴一滴,支离破碎。
章曲紧紧抱着她,用手紧紧握住她瘦不成形的骨头,眉头紧蹙成川形。因为火势未灭,她的身体未完全恢复,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漫长的过程。
从申时到子短短几个时辰,却似过了数百个春秋。在他怀里,仿佛所有的痛苦都远远离去,透过薄薄的衣料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温暖和心跳。她放松地闭上眼睛——能被师父抱在怀里,就算是死去,也知足了。
待到火光灭绝,四周完全陷入黑暗,倾音的身体亦恢复如初,章曲迅速脱下身上的大氅将她包裹住,阻挡下一轮烈火之炎。
大氅是他用乐声具现化出来的,灵力充盈,可阻挡一切不祥之物。
轻灵柔和的触感促使倾音睁开眼睛,她注视着他的手,修长如竹,宽大温厚,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裳,把头埋进他的怀抱中,心里默默道:“师父,请原谅我,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触碰到你。”
章曲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动作,只用胳膊圈紧她,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发出一声长吟,不大,但很悠远,穿透力极强,一直传到遥远看不到头的黑暗中去,击碎所有黑暗。
声音过后,是毁灭带来的轰隆之声。
所站之处的虚空直面剧烈颤动起来,章曲捻好她的衣角,抱着她飘向高空,迅速脱离这一片空间。须臾之间,烈火之源化作废墟直线下坠落,短短几秒间,便跌在第八层地狱之上,惊起冤魂恶鬼凄厉的尖叫,在空间里久久回响。
章曲出了地狱方停下脚步,低头去看怀中苍白如纸的人儿,喑哑道:“音儿,……对不起。”隐约他的声音中夹杂一丝浓浓的惆怅和伤怀。
倾音艰难地撑住下沉的眼皮,兴许是火灭之时,光线特别轻柔,他眼睛本就有一股柔情,现下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更是如蒙了层水雾,一荡一飘,柔柔的,掐得出水来。
这样她只是凝望着他,忘了周遭的一切,夜忘了曾经三千年的痛苦。他也不再出声,一直揽着她在胸前,她所有的感觉就是他的坚定的心跳,意念中只剩下熟悉而眷恋的容颜。
师父……
章曲眉头一拧,停下脚步,前方是在一座山,顶上接着青霄,底中可见地府,黑雾迷茫的水在山前汩汩流淌,仿佛永远不会停息。水上横着一座小桥,是黑白融在一起凝成的灰色,偶有阴暗的浓雾飘过,遮挡了桥的大半,模糊不清,但桥边血色的妖冶花朵却清晰到每一根花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章曲见桥边有块巨石,极为光滑,似乎常有人坐,便想将土地放在石头上,让她休息一会儿。
但是,石头上的干净平淡的三个字令他僵直了身体:三生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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