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祝酒酒还是坚持要去普同寺还愿,陈嬷嬷劝解无果,只好让陈叔把马车两边的窗帘子订牢,又捧了床厚实的棉被将祝九捂得严严实实的,还往被子里塞了两个暖炉方才作罢。
祝酒酒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对眼睛来,嘴里哀声叫唤,“嬷嬷,让欢喜陪我一块去嘛,路上也好解个闷。”
“家里只有一辆马车,连桑白都得坐外头吹冷风,姐儿是想让嬷嬷这把老骨头与欢喜腾地儿么?”陈嬷嬷开玩笑似的说道,“再说嬷嬷还不知道姐儿的性子,和欢喜打闹起来,少不得顾不了自个的身子,踢了被吹着冷风受了寒气,日后可有得苦受。”瞥了祝九一眼,正了色,“姐儿还是踏踏实实的在被子里窝着的好。”
祝酒酒眼见陈嬷嬷没有松口的可能,便乖乖地缩回被子里,假寐起来。
陈嬷嬷见状,便替祝九掖了掖被角,靠着外头坐下来,用身子挡住从门帘钻入的一点冷风。
祝酒酒翻了个身,脸朝着车壁,安心想起心事。
这梁城韩家,倒也是有些来头。
祝家酒肆在梁城一家独大,但也不敢小觑韩家这个劲敌。韩家本不像祝家有祖上传下的酒酿秘方,但依然能屹立这么多年不倒,就是因着韩家的这位大少爷。韩大少爷,生来是个酒痴,光凭鼻子就能闻出酒的好坏来,一根舌头更是品酒的利器。这位大少爷不光会品酒,更是痴心于酿酒。
上一世她嫁入京城后,听说这位韩大少爷也是入了京的,据说他的一位妹妹嫁给哪位侯爷作了妾,韩家有了靠山只是其一,最主要的还是这位韩大少爷酿出一道美酒,名为瑶光。一般美酒,总会分南北,但这品瑶光,却是逾越了南北鸿沟,风靡京都。一时间,韩家风头大盛,哪里还有人记得梁城的祝家。
但凡是有用的人,只要不对自己构成威胁,祝酒酒都想交好。况且有句话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她起了心要对付祝家嫡支,为上一世讨回个公道,光凭一己之力远远不够。那只能是借力打力,而韩家,便是这可以借势的最好对象。
而此次普同寺之行,她所做的,就是从猛虎口下夺食。所幸这韩大少并不知英娘日后的成就,就算是知道人被她抢了也不会太过在意。
况且现在的她也是远远不会被韩大少爷放在眼里的,祝酒酒无比地痛恨自己现今的弱小,还有这副羸弱的身子!今日若是能拿下英娘,一定要向这位奇女子学些功夫,就算做不成女侠,能强身健体的也好。
这马车一摇一晃,单调的车轱轳声催得人发懒,祝酒酒眼皮子越发沉重,迷迷糊糊中竟是睡死了过去。
噩梦如影随行,只是如今她已学会冷眼旁观,再也不会在梦里哀伤哭嚎。
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摇醒,听得个柔和低哑的声音在耳旁轻唤,“姐儿,姐儿醒醒,咱们到了……”
祝酒酒猛然睁开眼,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只见阴暗的车厢内,跪坐在车门口的陈嬷嬷身形看起来有如鬼魅。
陈嬷嬷透过车帘子缝隙透进来的一点亮光,看清祝九眼底的神色,不由得暗暗有些心惊。祝九的眼里冰冷又深沉,还有着未消散的绝望和仇恨,这眼神哪里是个不足十岁的姑娘所能有的。
所幸,祝九很快就回过神来,眼里又重新温暖过来,染上俏皮的笑意,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嬷嬷,就到了么?”
“到了,来,嬷嬷扶姐儿下车。”陈嬷嬷只当自个方才眼花瞧错了,拿了斗蓬抖开,替祝九系好带子。
外头桑白早已站在地上,搓了搓冻僵的手,见祝九低着头出来,忙伸手扶了一把。
祝酒酒触着桑白手上的冰冷,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蹙,踩着杌子下马车,顺手便把怀里的手炉丢过去,“重得很,替我拿着。”
桑白捂着手中的温暖,愣了愣,见陈嬷嬷扶着小姐走远了,这才大步跟了上去。
陈嬷嬷回头看了桑白一眼,眼底的神色有些复杂,看来自己这阵子的疑心并未错,小姐醒过来后,确实是变了许多。从前的小姐,哪里会注意底下人的冷暖,也是偶尔记得了,才会想到来关心下她这个奶娘。
祝酒酒左顾右盼,似乎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感觉很新鲜,心里头则有些焦急,也不知那位英娘何时会出现,若是让自己给错过了就可惜。
陈叔留下来看顾马车,一行三人则往普同寺去,到了门口有知客僧将她们迎进去。
这普同寺是梁城最大的寺院,住持亦是得道高僧,香火旺盛。不论是富家太太千金小姐,还是走夫贩卒,初一十五的都爱往这庙里抢得头一柱香。
上一世的祝酒酒不信命,很少往这庙里来,但此时走在森严空阔的大殿里,闻着满殿清冷的檀香,心里头奇异地平静下来。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如此而已。
那知客僧还记得陈嬷嬷,眼里满是善意,小声地问,“施主身上可大好?”
“已经不碍事,多谢小师傅关心。”陈嬷嬷亦忙压低了声回答。
这动静还是惊动了祝酒酒,忍不住侧目,以眼神询问。
陈嬷嬷有些窘迫,吭哧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知客僧见状,微微一笑,低声将那日发生之事道来。
原来七日前陈嬷嬷来普同寺替祝九祈福,在菩萨跟前跪得太久了,又滴水未沾,一刻不停地念经,最后气力不支昏倒在地。陈嬷嬷这番诚心感动了庙里的住持,让人给喂了菩萨前供佛的圣水,不想陈嬷嬷清醒过来,又持意要回去诚心跪拜。
那知客僧并不赘言,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人已领到菩萨跟前,道了声佛,“施主请自便。”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祝酒酒目光深沉地看了陈嬷嬷一眼,沉默地在蒲团上跪下,仰头望向上方塑着金身的菩萨。
能救治众生一切病苦的药师琉璃光如来,左手执药器,右手结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三界印,身着袈裟,结跏趺坐于莲花台,细长的眼眸微垂,仿佛在睥睨这世间渺小的万物苍生。
“你们说,菩萨可识得破何谓真心,何又谓假意?”
祝酒酒仰了脸紧闭着双目,仿佛那个说话的人不是自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