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过后,陈嬷嬷还是搬去了后罩房,曾经住了五年被布置得无比舒适的西厢房则被新来的主人唐英占据。
西厢房前边有抄手游廊,直通垂花门,便是雨天行走也不会沾湿衣裳。陈嬷嬷最爱在下雨的天里,搬张藤椅捧杯热茶坐在廊下,默默地看一会院中央那株桂花树。
这桂花树,长了有上百年,比这宅子都老了许多。一个汉子也环抱不过来的粗壮树干,树干底下有十多根分枝,分枝俱钻入土里,粗的若手腕,细的也有手指大小。树干上有些地方长出突起的树瘤,然而桂花树却未露出苍老之态。浓密葱郁的树冠似巨伞一般张开,在炎炎夏日里能落下满庭的阴凉;冬日里又能挡住袭来的寒风,护得几室温暖。花开的时候,能传出很远,整条巷子里都是香甜的桂花味儿。
当初祝老太爷便是瞧中这株桂花树,才买下这块地,在此处置了宅子。
陈嬷嬷去了后罩房,除去当差理事,旁的时候却是无法再如从前般搬张椅子在廊下惬意地偷得浮生半日闲了。西厢房前的游廊,如今已有了它的新主人。
眼下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硌得她心慌意乱的,是一夕间被扒光的那层体面的外衣。
自太太过世后,老爷未续弦,小姐又年幼,这个家中无女主人,内院几乎是由她这个奶娘作主。她说的话,底下哪个仆妇丫鬟有谁敢不听?
秋老姨娘在世时,张贵家的那么得重用,可最后还不是灰溜溜的败退,守着厨房那一亩三分地。连原先掌着外院事务的张贵,也都被打发去了田庄。
可突然之间,就在不久前,被小姐一句话,她这个内院管事好似就被打回了原形,又回到十年前那个被唐氏精挑细选,好不容易入了府,每日战战兢兢逢人曲意讨好的小小奶娘!
眼前这阴暗仄逼的后罩房,简陋的几样家具,还有满是潮气地面,无一不刺得陈嬷嬷眼睛通红。
樱桃递了杯茶过来,叹了口气,“嬷嬷,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陈嬷嬷坐在那张正对着门,一摇就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樱桃,良久才落在她手上那只脏旧的粗瓷茶杯上,突然一扬手,狠狠地将茶杯扫落。
那只笨重的粗瓷茶杯滚落在软泥地儿,发出几声闷响,竟是连个口子也没豁。
后罩房里连茶水也是冰冷的,泼落在手背上,都是透心的凉。
樱桃往后退了一步,抖落粗布裙子上沾湿的水痕,嘴角微微往上挑,逸出几丝嘲讽来,“嬷嬷这又是何必,那唐姑娘毕竟也算是半个主子,嬷嬷还能越过她去不成?”
这种话,不亚于是火上浇油。
陈嬷嬷眯了眯眼,上下打量着樱桃。
这个向来在自个面前卑躬曲膝百般讨好的小丫头子,现在只是看到她被打发到了后罩房,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要落井下石吗?
“眼皮子浅显的贱婢!”陈嬷嬷冷笑,“小姐还没夺了我内院管事的差儿!就这么急冲冲想与我撇清干系,上赶着想去讨好谁啊?张贵家的么?”
樱桃毕竟修为浅,被一语道破心思,登时有些慌乱。
“做梦!”陈嬷嬷一向慈悲的脸上露出恶意的笑来,“往日你踩张贵家的几个还少么?她们会搭理你才怪!更何况小姐可是觉着你讨嫌得紧,若不是我三番五次地拦着,又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早不知被小姐发卖到哪儿去了!”
又连着哼了好几声,“小姐一时听信了谗言,让小人当道,暂且让她们得意一阵子罢!我好歹是小姐的奶娘,又受太太临终所托,对小姐是有教养之恩的。张贵家的再往小姐跟前讨好,还能把我怎么着?想抢内院管事的差儿?门都没有!”
樱桃心思转了几道,也觉着陈嬷嬷这话有理,这奶娘的地位,岂是张贵家的想动便能动的,不由得陪了几分笑道:“嬷嬷误会了,奴婢是好心相劝。那唐姑娘也忒可恨了些,一来就抢了您在小姐心里头的位置,还迫着您搬出西厢,这也着实是个祸患!”
陈嬷嬷暗暗咬牙,这个唐姑娘,留下来的确是个祸患!
她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早已意识到小姐自落水醒来后,是变得越发的有自个的主见。
原本还觉着有点主见也算好,可小姐日渐与她这个奶娘疏远,并且亲近重用张贵家的那边又算是怎么回事?
可别是韩家的那个大小姐,提点了小姐什么,让小姐对自己生出堤防之心了吧?又或是张贵家的那边,吹了什么耳边风?
陈嬷嬷细思之下,不觉生出一身冷汗来。
小姐与人接触多了,长了见识,有了自个的主见,也就不如以往般好唬弄。
没有小姐作依仗,她这个做奶娘的,难不成要等着张贵家的夺了自个的差儿,下半辈子做粗使婆子的活计或是被小姐打发出府吗?
更何况,如今又来了这么个唐姑娘!那唐家姑娘已然十四、五岁,看起来精明能干,有她帮衬着小姐,自己这个奶娘在小姐心里头的重量只会是越发轻贱!
陈嬷嬷越想越心寒,意识到若不想法子重新哄回小姐,自己的好日子可是要到头了。
当务之急,得除掉唐家姐弟,没了外人作怪,才好拉拢回小姐的心!
打发了樱桃下去,陈嬷嬷在床边又静坐了会,终于拿定了主意,起身整理了下衣裳,轻轻打开房门,探出头去瞧见外面没人,这才悄无声息地闪出门外,贴着墙跟边上走,从虚掩着的后院小门出去了。
待后院门一掩上,从后罩房墙角边探出一个人来。
赫然是那樱桃。
樱桃站在墙根底下,望着后院那扇小门出了会神,终于也下了某个决心,跺了跺脚,匆匆往内院去了。
祝酒酒听见欢喜来说樱桃要见自己,直觉就是一皱眉,厌烦地摆手,“不见!让她走!”
欢喜迟疑了下,又说道:“她说是来禀告小姐,有关陈嬷嬷的事情。”
祝酒酒闻言,简直像吞了只苍蝇般犯恶心。
樱桃这种贱婢,在她心里,果然是没有忠诚二字。
自己还没拿奶娘开刀呢,不过是借着唐英的名头迫着陈嬷嬷搬出西厢,这樱桃就闻着府里的风向变了,急着与从前的靠山撇清干系,又巴巴地向自己讨好来着。
欢喜一直未等着祝九示下,忍不住抬头看过来,“小姐可要见她?”
祝酒酒双眸闪起亮光,暗里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你让她进来,我倒要听听她有什么话说。”
自醒过来后,也只想着打她一顿板子,再把这恶毒的贱婢发卖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自己怎么就从未想到过,既然深知樱桃的秉性,为何不利用好这一点,有些自己不好出面的阴私事,交由她去办?
瞧瞧,这贱婢现下这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要咬奶娘一嘴毛,自己何不顺了她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