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夫人特意将玉兰馆拿出来作学堂,并且腊月里就安排工匠动土,在玉兰馆后起了四座一进三间的小院子,并排列着,青瓦白墙,小巧精致,正好供请来的女学先生们歇息用。
这玉兰馆地处敬和堂,紧挨着内花园,因院内几株耸入云天的繁茂白玉兰而得名。一架三间的正房被打通,显得特别宽敞明亮,用来作为教舍,最为合适不过。
祝老夫人能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显然也是花了大手笔的。
本宅那边几位姐儿们,早已上了好几天的学,祝老夫人这才十分不甘愿派人来知会祝九女学开办的消息。
祝酒酒暗恼老夫人不痛快,幸好她早准备好文房四宝,拿书袋一并装了,由桑白陪同往敬和堂过去。
祝家的族学上元节一过便开了学,心灵手巧的唐英特地给弟弟唐小宝缝制了一个书袋,祝酒酒瞧这书袋子别致又实用,便让她也给自己做了个。
现在这书袋正好派上用场,倘若由欢喜背着倒也可人,但瞧桑白,却是两手抓着,仿佛与这书袋有仇,恨不得将它撕碎的模样。
自打上元节那一夜之后,桑白便很是不对劲。精神一直萎靡不顿,避着祝籍山不说,连对唐英也是有意无意地躲着。
祝酒酒再是迟钝,也瞧出苗头来。
父亲已是做出了决定,她若再执意将桑白往他跟前送,结果不过是让桑白伤得更深罢了。
她不禁暗暗后悔,或许当初不该给桑白希望,如今也用不着面对更大的失望。其实她那日的提议让桑白配了长安,或许会更好些。然而强扭的瓜不甜,桑白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跟随父亲,眼中哪里还瞧得进旁的人。
祝酒酒也曾经这般迷恋过那个人,在情字上体会颇深,因而也不忍心苛责桑白,又无从劝起,只好装作不知情,暗暗希望她能早日自己众死胡同里走出来。
何必钻牛角尖呢?
从桑白的遭遇,祝酒酒也深刻地反省自己。
这世间男子这么多,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一世,她再也不会把心交付给一个不真心待自己的人。
那不是犯傻,而是犯贱!
他为什么能随意糟践自己,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不就是欺负她不知道隐藏心意,满心满脑的只有他罢了!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她祝九若再在男女之事上栽跟头,不如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省得再出来丢人!
祝酒酒一路上胡思乱想,直到前头引路的婆子回过头来笑着道:“九小姐,玉兰馆到了。”
“有劳嬷嬷。”祝酒酒示意桑白打赏。
但桑白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并未留意到。
祝酒酒只好亲自往那婆子手里塞了角碎银子,“嬷嬷拿去给孙女儿买糖吃。”
那婆子早前便听说过九小姐的变化,如今得了赏,才敢相信传言不虚,又见祝九笑容温良亲和,谢过赏后,略略犹豫了一会,见四下里无人,便上前一步小声说道:“九小姐待会儿当心些,里头有位女先生格外严厉,老夫人特许她责罚不听话的学生。”
祝酒酒心下一动,“这位嬷嬷有些面生,不知该怎么称呼?”
那婆子却死活不肯说,“奴婢还有别的差,就不送九小姐进去了。”
眼见那婆子仓皇告退,祝酒酒不由得皱了眉,上前推开虚掩着的院门。
玉兰馆庭院深深,院中几株白玉兰,经过一冬的沉寂,早就按捺不住抽出嫩绿的枝芽,满树的春意。
一阵风刮过,顿觉春寒料峭,这白玉馆虽是幽静,却较别处寒凉了许多。
除去风刮过树梢的声音,这院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可耳闻。
祝酒酒在院当中站立了一会,隐隐听见正房那边有说话的声音,深吸了口气,随即迈开坚定的步子,并没有走抄手游廊,而是直接穿过院子走了过去。
走近了,果然听见是一位女先生在授课,声音古板,透着严厉。
祝酒酒不知这位是否便是方才那婆子好心提过的老夫人特许可以责罚学生的女先生,在外边站了一会,只听得那女先生继续道:
“……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
原来女先生在讲女训。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重活一世,祝酒酒皆对这一套‘存天理毁人欲’的所谓大道理嗤之以鼻,凭什么身为女子就得这般活着?
里面那位女先生耳朵极尖,听见动静不悦地喝道:“谁在外边?”
祝酒酒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回道:“是学生,姐妹里排行九,老夫人方才让人知会学生前来听课。”
室内静了一会。
桑白要上前打帘子,被祝酒酒眼神示意莫轻举妄动。
又过了片刻,墨漆的帘笼被掀开,出来个石青通袄豆绿马面裙的妇人,背阔腰平,头上简单地挽了个篡儿,不戴任何饰物,眼角的线条利落分明,双目一狭,那凌厉的眼风便如利刃向人剐去。
祝酒酒如被毒蛇盯住,背脊下意识挺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任眼刀片片罩满自己满头满身。
女先生的眼神连她的头发丝都未放过,良久,约摸是挑剔够了,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你来迟了。”
她方才明明说了,是老夫人派人通知迟了,才会迟到的。
祝酒酒瞧女先生的样子,不过是想给自己个下马威罢了,便也不再多言辩解,只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
女先生才算是略略满意了些,睥睨着道:“外边先候着。”
这就是要罚站的意思。
祝酒酒暗暗叹了口气,目送着女先生挑了帘子进去。
桑白脸上流露出些许不安来,张了张口正要说话,被祝九摇头制止。
那女先生耳尖的很,若是听见她在外面说话,只会将罚站的时间延长。
春寒犹在,祝酒酒虽是还未换上薄薄的春衫,但早已不披那件棉布斗蓬了,玉兰馆寒凉,又站在当风处,片刻后就感觉冷到骨子里。
隔着帘子听得女先生在问,“我方才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略略顿了顿,道:“十小姐,你来回答。”
“……我?”祝媜妍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碰着椅子发出粗嘎的声响来,惹得女先生眉头皱了皱,“是,是说……照镜子的时候,要,要……”
吱吱唔唔半天,却终究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十小姐下回该用心些。”女先生板着面孔,语气清淡,实则却让听话者感受到浓浓的威压,“哪位小姐来说说?”
祝媜娴早就学过女训,心里也不耐烦这女先生拿着老夫人的鸡毛当令箭,在她这个知州千金面前摆得架子十足,因而根本是懒得搭理。
而六小姐与三小姐皆是有些深沉,向来行事谨慎,遇上这种状况不会想着要出头。
故而女先生问过话后,室内无一人吭声。
八姐儿祝媜珍小心翼翼地环顾了眼正襟危坐的几位姐儿,犹豫了许久,这才鼓足了勇气,道:“我,我来……”
女先生眉头紧锁,朝她点头示意。
“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祝媜珍站起来回答,因为紧张的缘故,声音都在发颤,“这句话是说,照镜子的时候,就要想到心是否圣洁;抹香脂时,就要想想自己的心是否平和;搽粉时,就要考虑你的心是否鲜洁干净。”
“说得不错。”女先生颔首,“只是八小姐下回该注意些,说话时抬头挺胸,声音要有中气,目视对方,这样才能给人以自信之感。”
“先生教诲的是。”祝媜珍得了女先生首肯,连声音都大了不少,双眸晶亮,面上泛着激动的潮红。
祝媜妍撇了撇嘴角,心里头暗嗤了几声。
一堂课为半个时辰,祝酒酒来得很不是时候,课刚巧上了一刻钟,等到课毕,整整在外边站了三刻钟,冻得手脚发凉鼻子通红不说,腿脚也直发麻。
幸亏她一直在练功,马步往往一扎就是一个时辰,因而这么点罚站,倒也算不得什么。倘若自己还是先前那副虚弱的身子,怕是早要觉着不堪重负了。
上午是经史课,但女先生只讲女训。中途休息,七姐儿十姐儿几个如释重负,饶是如此,当着女先生的面连说话也不敢大声,迈着规矩的淑女步子出了教舍,往东边厢房去寻各自的丫鬟,或是更衣或是饮茶吃几块点心暂时可歇息两刻钟。
祝媜娴经过祝九身旁时,有意撞了她一下,眼里含着嘲讽之色,挑衅地看着她笑。
祝酒酒不欲与她起争执,惹得女先生厌恶,便忍了,心里越发觉得七姐儿幼稚。
约摸着是女先生太过厉害,连往日里最爱惹事生非的十姐儿也消停了不少,只是嗤了祝九一声,便上前挽着祝七催促道:“七姐咱们快去东厢那边歇歇,我可快要被……”顾忌地隔着帘子看了眼,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几个姐儿们相继散去。
桑白小声地道:“小姐,咱们也去那边吧?”
祝酒酒摇了摇头,无声地说道:“等着。”
果然,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女先生隔着帘子淡淡地道:“进来。”
祝酒酒暗暗松了口气,示意桑白在外面候着,挑帘进屋,走到女先生面前,规矩地行了个福礼。
女先生再看她,虽然还板着张面孔,但眼底的神色已缓和不少,徐徐地问,“九小姐可曾读过什么书?”
祝酒酒汗颜,“学生愚钝,只读过女训。”还是上一世的事,找来读的原因也是本着批判的心思。
女先生眉毛往上挑了挑,又问,“你似乎对女训颇为不喜?”
祝酒酒头大如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