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声绵绵。
祝酒酒心中牵挂父亲,又因是宿在寺庙里,有些认床,因而睡着并不踏实,到了惯常的点就醒来了。
唐英说过,练功贵在坚持,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只是身在普同寺,并不方便去外面打拳,索性就在屋里扎了一个时辰的马步。
天色渐亮,这才听得见隔壁屋里传来起身的动静。不一会儿,听得李平升与长安说话的声音。
祝酒酒忙穿妥衣裳,打开门奔了出去。
李平升冷不丁看见一身小沙弥装扮的祝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小姐这么早?”
“我爹怎样了?”祝酒酒急忙问道。
“还在睡。”李平升回道:“后半夜发了会热,又喂了碗药下去,寅初烧才退了下去。这会睡得还好,面上也有了些血色。”
祝酒酒心下略定,“那我就不进去了,免得吵醒父亲,让他再多睡一会。”
李平升点头,“小姐放心,有咱们轮流守着,老爷不会有事。”
祝酒酒轻嗯了一声,道:“晚些时候让李石头先与车夫回去,也好给桂花巷子报个信,昨夜咱们这些人俱是未归,桑白和张贵家的怕是该急疯了。”
李平升有些迟疑,引了祝九走远了些,这才压低了声道:“老爷上山采药之事,还是……要瞒着老夫人二老爷那边才好。”
祝酒酒冷笑一声,只是问,“李伯有把握堵住车夫与采药人的嘴么?老夫人只要打探到其中一人头上,就能探到昨日发生了什么事。那四人咱们并不熟识,便是想拿银子封口,咱们也没这么大的财力。越是隐瞒反倒越会引起那边的怀疑,与其如此,不如大大方方让那边知道父亲受伤了的事。只说父亲是上山游玩,不小心掉落悬崖受了伤。”
李平升仔细一想也是这么个理,遂点头。
祝酒酒又道:“那俩车夫的银子别省了,还有李伯请的采药人,还是按着当时您当时说好的价给,虽然人不是他们救下的,但好歹也是遭了趟罪。”
李平升心里头暗暗盘算了一回,又说起那位燕少侠来,“老爷今日能平安脱险,多亏了他。老夫看他并非梁城人士,小姐看可要邀燕少侠随咱们回府,尽一番地主之宜。”
“自当如此。”祝酒酒这才想起自个还未亲自谢过那位什么燕少侠,皱眉回想了片刻,隐约记得他昨日身上似乎穿了个粗布的衫子,便道:“他若是拒绝,就给人备份厚礼,盘缠给足些。”
李平升应下,回去操办事宜。
雨后的清晨,分外清新。早起无事,索性随意走走。
重活一回后,这是她第二次来普同寺。每一次,都带给她巨大的转机。
上一回,若不是在梅林偶遇韩莜,她怕是还处于困境之中难以挣脱。
祝酒酒不知不觉地又走到梅林,此时繁花早已落尽,放眼望去,满目的嫩绿,充满生机。
她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出。
不过是片梅花林子,有什么可惧的!
她不应该还时不时沉浸在过去里,这一世倘若再与杜晏修对上,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她这般想着,不妨听得身后一个戏谑的声音,“哪里来的小和尚?应该要剃成个光头再用香灰烫几个戒疤才像嘛!”
祝酒酒登时如被雷击中,几欲魂飞魄散!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纵使不复从前般总是清清冷冷,而是透着明朗的笑意,但化成灰,她也认得!
她的拳头紧紧地握成一团,力道大得手指甲几欲掐进肉里!
她不敢回头!
仿佛不回头,那个人便不存在,那个声音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幻听而已。
然而那个声音并不放过她,“喂,我与你说话呢,小和尚!”
祝酒酒深吸了口气,松开紧握的拳头,缓缓转过身子,一抬眼,就对上一双含着笑的黑眸。
那双眼,从前总是深沉得有如一眼古井,很少能探得其间有情绪的波动,只有在他动了怒意时,才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几丝阴翦。而此刻,仿佛春风吹散了阴云,那双眼清清明明,一望见底,那笑意也是直达眼底。
此时的杜晏修,竟是穿着身僧袍,袖子高高挽起,领口也松松地散着,显得不伦不类,可却因他生得极好,纵使身着僧袍亦是清隽无双,又透着几分狂放不羁的意味。
祝酒酒简直有些回不过神来,她从未见过这般的杜晏修,这令她在压抑的怒意里,又生出几丝错愕。
她认识的杜晏修,从来一身白衣,冷淡疏离,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而此时他的面色也不复从前般白晳,而是呈蜜一般的颜色,透着一种健康且充满活力的光泽。
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她从他身上,完全找不到从前那种熟悉的感觉了!
这让她满腔的恨意,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折扣。
“原来小和尚是个小哑巴呢。”他还在逗她。
“你才是哑巴!”祝酒酒话音刚落,就懊恼得不行,果然还是一在他面前就脑子不够用,这令她不自觉鼓成张包子脸,口气很冲地问,“你怎么在这?”
按照上一世,他应该是在五年后才出现在梁城。
“我不能来这么?”他微偏着头,眼里流露出些许困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直直地射入他眼底,那一刹那间,他的眼瞳简直有如琉璃一般流光溢彩。
祝酒酒有些移不开视线,待她意识过来时,更是恨不得自插双目,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嘲讽与迁怒,“对,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微皱着眉,面上露出迷茫的神情来,仿佛有些苦恼。
祝酒酒冷笑,“你赶紧打哪来,就回哪儿去!”
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不要再来招惹她!
“可是我已经来了这,就没什么应该不应该,存在即是合理。”他很快便释然,挑眉瞅她,“祝九小姐,你就是这般待恩人的?”
什么恩人?仇人还差不多!
祝酒酒咬牙,刚想奚落几句,猛然脑子里跳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睁圆了双目瞪了他道:“你,你就是那位燕少侠?”
“少侠二字不敢当。”他轻笑道:“不过,在下正是姓燕。”
“你不是姓杜么?”祝酒酒脱口而出。
他的眼底登时闪过了几丝狐疑与戒备,不动声色地问,“咱们可曾在哪见过?”
“不曾。”祝酒酒断然否认,生怕他再追问下去,丢下句告辞提起袍摆就跑了。
杜晏修并没有唤住她,目送着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远去,面上的笑也渐渐淡了,眉头微锁,这令他那两道斜飞入鬓的眉越发英气逼人。
祝家九小姐,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罢了,又见她一身小沙弥的装扮分外玉雪可爱,才起了逗弄的心思。
没想到,这位祝九小姐倒是有些让他看不透。
他确信自己不曾与她有过任何交集,也不曾踏足过梁城的地界,他此番南下出游用的也是燕姓,那为何这位祝九小姐笃定自己姓杜?还有她对自己莫名的敌意是从何而来?
除非……
杜晏修唇角微扬,勾成一个有些邪气的弧度,倘若满园的梅花尚在,也要为之失色。
祝酒酒气喘吁吁地跑回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靠在门背上胸口疾速地起伏着。
她不敢相信,她就这么着和他见面了!
他不认识她!他不认识她!
很好,这说明在她与他的角力中,她是占了先机的!
杜晏修,叫你心狠手辣至此!
这一世,她定要先下手为赢,伺机复仇,以命抵命!
唐英正坐在榻边轻揉着昨日扭伤的脚踝,见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由觉着好笑,“怎么了九姐儿,见鬼了这是?”
“比见鬼还可怕。”祝酒酒小声地咕嚷,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唐姐姐,昨日确实是那位……燕,燕公子救了我父亲?”
“对呀。”唐英狐疑地点头。
“他功夫很好?”祝酒酒迫不及待地问。
上一世,除非杜晏修在自己面前隐藏得太好,否则据她了解,他是不懂得丁点武艺的,并且不爱好耍刀弄枪那一套。
“身轻似燕,背负一人仅靠手中的绳索仍能在悬崖上飞檐走壁。”唐英眼里露着赞叹,“我倒问过一句燕少侠师从何人,但他却说自己不曾习过武,只不过是爱好……攀岩罢了。”
“攀岩?”祝酒酒皱眉,直觉杜晏修没有说实话。他又不需要去采药,学人家攀什么岩石?
“不过我瞧他,却是有些功夫底子,然而却是瞧不出路数。”唐英沉吟道:“九姐儿怎么问起这个来?”想起她方才怒气冲冲地甩门进来,顿时恍然大悟,“可是那位燕公子得罪你了?”
祝酒酒吱吱唔唔,怎好向唐英坦白是他上一世把自己得罪了个狠的,连性命都断在他手里。
唐英见状,面色渐渐凝重,“依我看,那燕公子或许有些不拘小节,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此番又多亏他救下五老爷,九姐儿你……”
“知道啦!”祝酒酒耷拉着脑袋瓜子,一脸郁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