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殿中的三人无声地凝望着这一幕，谢卿尘静静地看着，神色却有些动容；孟希白叹息着无语；而柔妃眼中早已漫出泪来……

　　原来，她是爱着他的，甚至对他的爱一点都不比他的少……然而……一切都是宿命么？柔妃抬头望着大殿外越来越暗的天色，目中惆怅万千……

　　沙漏中的流沙簌簌而落，外间红日已上三竿。然而门窗紧闭的昏暗内殿中的两人，仍旧忘情地相拥着。

　　谢卿尘上前拍了拍沐元青的肩，以唇语说：“青儿，该走了。”

　　沐元青终于不舍地放开了楚青沅，谢卿尘却走到楚青沅床榻前，将一个羊脂白玉瓶递给他。

　　楚青沅抬手接过，蹙了蹙眉，“这是？”

　　谢卿尘指了指他的身子，又指了指这瓶药，楚青沅登时会意：“这是，为我恢复元气的灵丹？”

　　蜀国的宁王静静笑着，点了点头。

　　楚青沅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难道，你不怕我元气恢复了，杀了你的兄弟？——论军力，我们楚国可是远远强过你们！”

　　谢卿尘又微笑着，摇了摇头。

　　楚青沅沉默了一瞬，顿时恍然：“你是觉得，我杀不了他？”

　　谢卿尘笑而不语。

　　楚青沅又沉默了良久，终于释然笑道：“我明白了，你是希望我和你兄弟之间，有一场真正公平的对决。”

　　谢卿尘含笑点了点头。

　　楚青沅看着他，沉默了一瞬，忽地又道：“谢谷主，我一直有件事不解，还请先生指教。“

　　谢卿尘微笑着，扬了扬眉。

　　楚青沅看着他，脸上掠过一丝飘忽的笑，“先生的医术可药死人、肉白骨，连我五脏六腑衰损如此，先生都有法可医，却不知先生为何……医治不好自己的区区哑疾呢？”

　　谢卿尘看着他，依旧笑而不语。

　　楚青沅沉默了片刻，终于会意地一笑：“是朕糊涂了。五浊恶世，往往无言胜于千言。”

　　谢卿尘淡淡笑笑，旋即缓缓伸出一只手。

　　楚青沅会意地递出另一只手，与他两手交握在一起。

　　从两位皇室男子双手交握的一刻，似乎无声地缔结了某个契约。

　　是的，无论胜负如何，这都将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楚青沅忽地转过脸，再度看着那个他深爱的女子，柔声道：“阿青，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沐元青静静地看着他，神色认真地颔首道：“你说。”

　　楚青沅沉默了一刻，终是说道：“无论，我和他最终谁胜谁负，我希望你，都能好好活下去……可以答应我吗？”

　　沐元青一震。她自然知道，失败的那一方，只有一条路，就是死亡。

　　好好活着……为了失败的人，亦为了胜利的人。她……能做到吗？

　　“小沅，我……”她的气息再度急促。

　　楚青沅却蓦地握住了她的手，深深地望着她，目光诚挚地说：“阿青，只有你答应我，我和他之间，才能展开一场真正公平的对决。”

　　沐元青眼中再度滑出泪来，她将脸深深埋在楚青沅掌中，好半晌，终于哽咽着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楚青沅摸了摸她的头，眼睛却不再看向她，“好阿青，记得你答应我的话。不早了，你快走吧，你是蜀国皇后，久留于我楚国皇宫里，毕竟不妥。”

　　沐元青点了点头，随着谢卿尘缓缓转身而去。在离开大殿前的一刹那，她忽地回过头，颤声问：“小沅，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你的身体会变成如今这样？告诉我实话！”

　　灯下的男子目光恍惚而杳邃，他沉默了许久，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睑，喃喃叹道：“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那一刻，沐元青心弦巨震。心中一直以来的猜想几乎得到了证实，虽然她还不敢完全确信——或者是，不愿确信。

　　是啊，又能如何呢？她没有资格问这句话的。因为她是女人，她永远不能，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她怔怔看着那个已经疲倦地转侧过身的男子，还欲再说些什么，谢卿尘已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离去。

　　离开崇光宫的那一刻，沐元青忽然有些恍惚地问：“卿尘，为什么？”

　　谢卿尘看着她，就见她流着泪，茫昧地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待我？让我此生最在意的两个人，一定要争斗得‘至死方休’？”

　　她说着说着，蓦然捂住口，全身颤抖地啜泣起来。

　　谢卿尘拍了拍她的肩，叹息着，以唇语说：“与你无关。那，是他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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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正午日头最烈的时候，沐元青被孟希白搀扶着，随着谢卿尘离开了这座给她留下过太多回忆的崇光宫。

　　她茫然地穿行在朱雀大道上，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

　　穿过人流涌动的市集时，忽然有一群人在惊喜地谈论着——

　　“你们去看了吗？城外围聚了千万只鸟……真神奇啊！”

　　“听说有个白衣男人在城门口吹了七日七夜的笛子，然后那些鸟儿就统统飞来了……”

　　“你们注意到了吗？那个男人好像没有右手耶！”

　　沐元青正茫然地走着，然而这些声音仿佛冥冥中看不见的神谕一般，穿透了市集中那些纷杂的噪音，传入她的耳中，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她心中蓦然一个激灵。

　　白衣男人……笛子……

　　她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挣开孟希白的手，也顾不得在她身后劝喊的孟希白，便拖着虚弱的身体，飞快地朝城门处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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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飞快地狂奔着，奔出城门的那一刻，她终于听见了那阵熟悉的笛声，也看到了头顶那宛如百鸟朝凤般飞聚在城门口上空的那上万只五光十色的飞鸟。

　　她脚步放缓，一步一步走出城门。

　　城门之外，那个男子白衣落寞，站在艳烈的日光下，他身后的群鸟如一匹活动的、幻彩流光的织锦，众星拱月般环绕着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可是他的身影依然显得那样的寂寞萧索。

　　沐元青的心蓦然有些发紧，她一步步走了上去，直走到他面前，颤颤地抬起手，凝顿在空中，虚虚地触摸着他，仿佛对面那个人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白衣男子目光萧寂，眼眶凹陷，面容憔悴，仿佛已有多日未曾休息过。

　　沐元青极力平甫着呼吸，良久，才颤声道：“丁香，你如何会来这里？”

　　白衣男子淡淡地笑：“我在等我的妻子。”

　　沐元青呼吸一窒，“这里是楚国的皇都，以你的身份孤身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怕会惹来祸端吗？”

　　白衣男子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你忘了吗？我有控御万物生灵的力量，天下虫鱼鸟兽皆是我的臣子，区区楚都，能奈我何？”

　　沐元青眼神一震颤动，“可是，你分明应该在西昌国的战场……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我是和卿尘一起来的。”白衣男子微微浅笑，“得知你出事后，我就立即放下西昌的战事赶来了。”

　　“你……”沐元青眼中终于坠下泪来，“你这个疯子！你来做什么？”

　　“我来为我的妻子准备这‘百鸟朝凤’图啊。”丁香抬头望天，指着聚满天空的那万只上百种的五彩缤纷的飞鸟，轻笑着道。

　　沐元青怔怔地喃喃，“百鸟……朝凤？”

　　丁香温然笑道，“你是我的妻子，自然是凤啊。”

　　沐元青虚凝在空中的手终于缓缓向前，抚上他憔悴不堪的脸，“傻瓜，如果我回不来了呢？”

　　丁香依然淡淡地笑，目光明亮如晨星，颊边那一对笑涡仿佛初生婴儿般真挚纯净，“我相信，我的妻子一定会回来。”

　　“如果……”沐元青哽咽着，抽着气说，“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呢？”

　　丁香看着她，笑涡依然是那样真挚，眼底却渐渐弥漫出一种哀伤入骨的情绪，他喃喃着，缓缓道，“那么，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我的妻子回来为止。”

　　“你这个疯子！”沐元青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蓦地钻入了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丁香亦手握玉笛，用唯一的左手紧紧勒住了她的腰。

　　“丁香……”沐元青抬起头来，踮着脚，顾不得身后那些楚国百姓们的围观，只是一径地吻着他的唇、他的脸颊、他沾满胡渣的下巴，不断地说：“对不起……丁香，对不起……”

　　丁香蓦然拥紧了她，在她耳边叹息着，声音已有些疲惫，“青儿，答应我……”

　　沐元青此刻情绪激动，在他怀中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丁香沉默了一瞬，收臂将她拥得更紧，声音极度温柔又极度绝望，“不要再有下次了！好吗？”

　　沐元青怔了怔，在他怀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丁香拥住她良久，忽地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青儿，我们回家去吧。”

　　沐元青有些恍惚地问：“家？”

　　“是啊，回蜀国，回风息城，回清华宫……回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宫。”丁香左手轻轻捧起她的脸，将轻柔的吻一径落满她的额头，柔声地说。

　　沐元青哽咽着，点了点头。

　　丁香再不置一言，霍然将玉笛插回腰间，用左臂和残缺的右臂横抱起她，便向城门内走去。

　　“丁香，”沐元青惊诧地问，“你这是……”

　　“我们回去雇辆马车啊。”丁香笑着拍了拍她。

　　“可是，你的手……”沐元青心疼地看他用残缺的右臂吃力地拖着自己的双腿，颤声道，“让我自己走吧……”

　　那个神情疲惫的男子却是固执地摇了摇头，“不，我是你的丈夫，我应该抱着你。”

　　沐元青的泪水再度收势不住，汹涌而下。

　　“丁香，”她胸脯抖动着，急促地哭泣着，问道，“你对我那么那么好……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慕容九公主那么残忍？”

　　丁香微微苦笑着，将她抱得更紧，在她耳畔轻柔地叹息，“青儿，这一生里，我只对三个人付出过真心。那就是我母亲、卿尘和你。我一生仅有的热情与真心，也全部交给了你们。所以……”他的声音忽然有一丝哽咽，那一瞬，沐元青分明看到有泪光在他眼底凝结，“青儿，千万不要离开我……”

　　男子手指隐隐颤抖，语音微哑，透出某种绝望。那一刻，沐元青心中最绵软的那一处终于被彻底刺伤。

　　她搂紧了他的脖子，将脸紧紧贴伏在他胸膛，柔声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从城内赶出的谢卿尘与孟希白很快找到了二人。四人雇了两辆马车和一匹马，便上路返回蜀国。

　　行至官道上，有些颠簸的马车内，沐元青倚在丁香肩头，情绪慢慢平复下后，她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轻轻地问，“丁香，关于西昌国的战事……贺兰攸究竟……”

　　她话还未说完，便蓦然止住了声。

　　——那个多日未眠的男子，此刻已疲惫地靠在马车上，沉沉睡了过去。

　　【漓楚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