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沉的天空逼近地面,肆意的黄沙铺天盖地,一辆陈旧的桑塔纳行驶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旁边奇形怪状的树枝不断发出“卡擦卡擦”声,它们应和着迷雾环绕的树林,仿佛前面随时会出现一个魔堡。
“这真闷。”克拉无聊地摘下耳机对伊忠撅了撅嘴。
一向沉默寡言的伊忠这次也没有回应,他正色地开着车,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格外突出,克拉这才注意到伊忠和平时很不一样。
伊忠的脸非常白净清爽,完全没有往日胡子拉碴的颓废样子。头发似乎也精心剪过,整齐的发丝透着一股青春的感觉。特别是眼睛,不再像往常那样灰暗,明亮有神,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
不光年轻了,身体似乎也轻盈了,他的身体看起来轻飘飘的,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走。而且,克拉竟发现还有一束轻柔的阳光打在伊忠的头顶,好像是透过黑色的顶棚射进来的,顿时吃了一惊,不由低下身子去看挡风玻璃外的天空,那儿还是昏沉沉的啊。
真奇怪。
克拉疑惑地移回视线,却发现窗外的风景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飞逝起来,所有的景物都在窗口一闪而过,这速度快得跟坐上了火箭一样。
“快停下。”克拉惊慌失措地大声喊道。
然而车始终极速向前,伊忠慢慢转脸看向她,严肃的脸慢慢变得温和,然后用一种从所未见的温柔冲她微笑。
有种莫名的难受情绪突然奔上心头,克拉哑然失声:“爸......”
伊忠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接着克拉旁边的门突然打开了。克拉的心一怔,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刚想抓住那只大手,却被推了一下,然后滚出了车外。
一阵颠簸后,克拉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根圆形的独木桥上,下面是万丈深渊,而独木桥的尽头伊忠在那儿挥手,那温柔地笑依然挂在脸上,只是眉宇间多了难以形容的悲伤。
“爸爸。”克拉颤栗地冲他喊。
“乖。”他的嗓子里似乎含着柔美的珍珠,这个字显得极其温存美好,同时又让人无比难过和心酸。
伊忠难舍地看着克拉,接着毅然走进漆黑的丛林,很快,像掉进了无底洞一样消失了。
“不,等我。”克拉带着哭腔往前走了一步。
“克拉,别过去。”身后响起一个男孩的清冷声音。
克拉回头看,茂密的丛林里并没有发现什么人。转回头,克拉又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桥开始摇晃起来,克拉趔趄地跟着摇了几下,然后忽然掉了下去。
底下的万丈深渊变成了炙热的火焰,死亡的气息像狂风一样很快浸满了她的整个身子和神经,克拉恐慌万分地在空中挣扎。
不停地坠落着,喷张的热气肆意蔓延,鲜红的火焰逐渐升高,它狂野地张着火红大口,好像正在迎接一个新的死亡生命,克拉惊恐地紧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一只扎实的手抱住了她的腰,下坠停止了,克拉悬在空中。
克拉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手,有点凉,睁开眼,看见一股奇幻的光芒从手里面散发出来,她慢慢回头......
可身体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弹跳了一下---
“呼......”克拉骤然睁开眼睛,腾地坐起来,“谁?”
原来是狂妄的北风声,窗外大片的雪花在急速飘落。
克拉吁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把被子掀开,想给滚烫的身子降温,可背部和手心却在同时冒冷汗,凉飕飕的,矛盾的感觉让她不知道是该冷却还是该取暖。
簌簌的白雪下得没完没了,克拉无神地望了一会儿,烦躁又心慌地披上大衣下了床。
客厅的大钟显示是11点一刻,克拉定的是12点的闹钟,因为伊忠差不多会在这个时候回家,他昨天送一批种子去市里了。
沙发那块掉皮又塌陷的窝是伊忠的“专座”,以前她从来不靠近那块,总觉得有点恶心,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她径直就在那盘坐起来,并且有种从未有过的窝心和温暖感。
然而心好像还没缓过神,它突兀地跳着,一种非常焦躁不安的感觉从心底升上,克拉按住胸口,按住这种忐忑的感觉,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碎花窗帘平日觉得很干净清爽,现在看起来却异常油腻,是该洗洗了,这事不能再劳烦伊忠,自己的双手已经可以干活了。哦,还有今天刚买的新衣服明天换成蓝色或者红**,伊忠不喜欢过年穿接近白色的衣服,即使这件衣服乳白色要比其他颜色好看得多。过年的糖果还没买,伊忠答应回来一起去挑,这次得买多一些巧克力,伊忠的牙吃不了硬糖......
“叮铃铃......”旁边的电话响了。
克拉的心忽的揪在一起,过了好几秒才把视线移到电话上,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的手已经开始发抖,然后深呼了一口气,接起来。
“喂?”克拉克制着颤音。
“是克拉吗?”那头的声音很仓促。
“嗯。”
他沉默了一两秒,说:“来医院一趟吧,你爸爸出了点事,别着急,只是......一点意外。”
话筒从手里滑落,克拉面如死灰地看着前面电视机屏幕里的自己。
(2)
外面炮竹声不断,在空中绽开的烟花给窗口印上一个个稍纵即逝的绚丽图案,到处都是一片新年的喜庆,而热闹的年味始终被隔绝在一个矮矮的屋檐外,屋里是一片凄凉。
徐谨在桌子前整理东西,她穿着一件松垮的呢绒大衣,消瘦的背影显出一种优雅的美,而无名指上钻石戒指在桌上的烛光映衬下格外刺眼,也不知是几克拉,总之美极了,特别是配上她那双白净修长的手。
克拉蜷缩在沙发上看着她,恍然感觉伊忠只是去厨房端汤,当他走出来时,她会连蹦带跳地跑过去,而徐谨站的位子应该是一小片空地......那把脱漆的红色凳子上面不该有一个美丽的手提包,房间里不该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餐桌前不该站着这么一位明媚的女人,这个家的女主人在很早以前就成为了历史,它们---好像打破了这个家的一切。
“现在收拾收拾,明早就搬。”徐谨走过来,在克拉身边坐下。
克拉移了移身子,没有起身。
她的脚边的火炉依然窜动着温暖的火苗,客厅的灯光依旧是温暖的橘黄色,墙上照片中的笑容依然是那么和蔼可亲,然而黑白分明的颜色却让阴冷从心底一阵一阵地传到手心,再到胸口,然后浸透整个身体。
“听话,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总这么难过你爸在那头也会伤心的。”
这句话前面一半很熟悉,是徐谨经常跟她说的,而后面一半却很陌生,“那头”这个词语听起来很心寒。
见克拉还是一动不动,徐谨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从小就更爱粘着你爸,现在心里头多难过我也知道,妈平时太忙,对你照顾没有你爸仔细周到......但你要相信,其实妈最心疼你了......”
刚说到这,徐谨的手机响了,上面那张可爱小脸蛋红扑扑的,徐谨尴尬地看了克拉一眼,接起来:“嗯......妈妈在姐姐这呢......别闹,听爸爸的话快点睡......妈妈今晚陪姐姐睡......好好好,等你睡着妈妈就回来了......”
电话那头一直传来孩子的哭啼声,徐谨一狠心挂了电话,把手机关成静音放在茶几上。
这时,克拉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来。
“听说伊克拉的爸妈离婚了,她妈跟别人结婚了。”
“是吗?难怪今天早上看见她对着一块橡皮发呆。”
“我猜啊,伊克拉的妈妈肯定是嫌一克拉太少了,所以不要她了。”
“哈哈,那她改姓刘,喏,六克拉就更值钱了。不过啊,他爸爸看起来的确配不上她妈妈。”
“是啊,像个乡巴佬一样。”
克拉握紧拳头站在门外,第一次有揍人的冲动,可里面的脚步声一响,她却本能地跑到她们看不见的地方躲起来。
窗外茂密的枝叶影子倒影在那个小小的身体上,它们微微摇晃,明明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克拉却觉得被压地喘不过气来。
可现在的窗外呢?没有茂密的叶影,只有簌簌的雪垂落,地上白茫茫一片,看着好冷。克拉突然记起伊忠以前给自己买过一双手套,样子不好看,戴了一两次便塞起来了,当时放哪去来着?
她专注又恍惚地回忆起来。
“克拉。”徐谨提高音量,就像试图唤回她的灵魂一样。
克拉游神般转脸看向徐谨,就像观察一个陌生人一样,没有一丝表情。
也许徐谨意识到什么,这几天打扮得比平时朴素许多,很有贤妻良母的感觉。可这“贤妻”不是对伊忠而言,“良母”她也觉得不是对自己而言,所以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虽然素面朝天,但徐谨看起来还是很年轻,比伊忠年轻太多了,她的鬓角没有发白,眼睛依然很有朝气,甚至比当年和伊忠在一起还要美丽典雅。
克拉看着看着,嘴角突然毫无征兆地扬了扬,竟然笑了,似乎带着嘲讽,可她浑然不知。
“克拉......”徐谨呆住了,眼圈立刻红了起来,侧过脸,一颗颗大泪珠顺着脸颊往下落。
真的很像一克拉的钻石……克拉顿时不知道当初徐谨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到底是因为喜欢钻石,还是眼泪。
她怔怔看着,然后默默穿起拖鞋,声音因为很久没开口有点沙哑:“我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