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亭外，太子和众位成年阿哥，轮流念着《基度山恩仇记》的新章回。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心情随着故事的发展跌宕起伏。很多人不时地把目光投进亭子里，有的是怀疑，有的是探究，种种的高深莫测。亭子里的殳纨自然全无察觉，她只是********地笔耕不停，渴了拿起茶碗，饿了拈两块点心。得益于后世近十年的秘书工作经验，殳纨写字的速度很快。只是由于需要边写边组织语言，所以还是写到了申时之末，才把第四十三回写完。

　　放下笔，殳纨才发现亭子里早已燃起了四支牛油巨蜡，外面的御花园里也是灯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昼。见殳纨停了笔，一直守在亭子里伺候的小太监上前打了个躬道：“殳格格，皇上、太后和各位主子爷们，都在启祥宫和长春宫间的善音大戏楼里听戏。四贝勒传下话来，格格若是写完了书，就请到看戏的阅时楼里去见皇上。”

　　“好的，谢谢公公。”殳纨说着，顺手去手袋里掏银子打赏。却一眼看到旁边放着的茶碗和点心碟子，微烫的温开水、淮扬酥皮的精巧点心，方才惊觉到自己一下午吃的喝的竟都是平素用惯了的。

　　“呃，公公，请问这点心和开水是……”

　　“是四贝勒吩咐奴才准备的，殳格格用的可还习惯？”

　　“……很好，有劳公公。”殳纨似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谢了小太监一锭五两的雪花银子。披上斗篷，收拾好手袋和文稿，出了千秋亭。小太监得了重赏，更加殷勤地跟上前去伺候。

　　御花园里，一个总管太监模样的人正指挥着数不清的宫女、太监布置着御花园的游园夜宴。殳纨身后的小太监赶上两步，一个千儿扎下去，口称：“小荣子给魏大总管请安，魏大总管吉祥。”殳纨一怔，看着对方白白胖胖的样子，下意识地脱口问道：“魏大总管？魏珠？”

　　魏珠微讶了一下，和颜悦色地笑问道：“正是奴才，殳格格可是见过奴才？”

　　“呃……”话一出口殳纨就已经后悔，此刻也只好硬着头皮扯谎道：“是四爷常常提起魏总管，并且总是夸赞魏总管的为人。”记得魏珠是康熙、雍正两朝的总管太监，说胤禛经常夸他，应该不为过吧。

　　魏珠笑吟吟地道：“四贝勒太夸奖了，奴才可不敢当。”

　　殳纨不敢再说下去，急忙施了个甩帕礼，说道：“殳纨还要去阅时楼见驾，就不耽误魏总管了，殳纨告辞。”

　　魏珠道：“送殳格格。”

　　“不敢，魏总管请留步。”

　　逃也似的出了御花园，殳纨心中暗自警醒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不成？遂约束起心神，半低下头，跟在小荣子的身后，不急不徐地向阅时楼走去。到了阅时楼，有太监上去通报，不一会儿就下来领了殳纨上去。仍旧把一口钟和手袋交给小荣子，殳纨只袖了文稿，褰起旗袍的侧摆，慢慢地走上了二楼。

　　对面上中下三层的大戏楼里笛、管、笙、琴、琵琶、弦子等乐器，伴着昆曲缠绵婉转，柔漫悠远的韵律，传来了那支有名的《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站在楼梯口儿，看着对面戏台上的布景虚实相间，雾霭缭绕。近有亭台流水，远有碧山飞泉；浅粉、银白、紫红、夏荷、宝蓝、天蓝、杏黄，各种颜色运用得相映生辉，美轮美奂。旦角的扮相娇媚明丽，声音流畅、舞姿轻灵，将杜丽娘这个人物的外在状态与内在心理，均演绎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殳纨不由得看呆了，完全震惊在昆曲这种古老艺术如梦似幻的魅力当中。“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忽地想到十二少描绘如花的诗句，岂不正应了面前光彩陆离的留香声色？

　　“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胤禛看着身旁这个不时就会魂游天外的女人，听着她口中喃喃的低诵，看着她眼中沉醉的流连。素日里苍白的容颜，此时因为兴奋而泛起粉色的美人晕，透出一种特有的迷人光芒。

　　“喜欢听戏？”他突兀地问着。“不，只是因为好美。”她没有回神地答着。他了然，她的品味一向让他欣赏。一折戏终了，她看戏看得如痴如醉，他看她看得目不转睛。

　　“纨丫头，”康熙看到站在楼梯口儿的殳纨，招了招手道，“到朕这儿来。”

　　殳纨蓦地回过神儿来，意外地看到身旁站着的胤禛。微微福了下身算是见礼，便向康熙的御座走去。余光扫到太子、众阿哥、各宫妃嫔、太子妃以及各府女眷全都在座，一同陪着皇上和太后看戏。

　　走到康熙和太后跟前，殳纨跪倒叩头道：“奴婢给皇上请安，给太后请安，皇上吉祥，太后吉祥。”

　　“起来吧。”太后笑着拉起殳纨，“这丫头，闷头写了一下午的字儿，累了吧？”

　　殳纨嫣然一笑，答道：“回太后话，奴婢不累。”

　　康熙问道：“纨丫头，第四十三回可写好了？”

　　“回皇上话，写好了。”

　　“赶快拿给朕看！那座宅子到底藏着什么古怪，朕被你这鬼丫头把胃口调得一下午戏都没听好！”

　　殳纨抿了抿朱唇，差点就笑出声来。摸出袖内文稿，奏道：“皇上、太后，奴婢念给您听。”说着便展开文稿，娓娓动听地读了起来。她熟悉整个故事的脉络，念起来自然抑扬顿挫，加倍地引人入胜。待念完最后一句，康熙吹胡子瞪眼睛的气鼓鼓地问道：“这回又结束了？又停在这么关键的地方，朕看你这丫头实在是讨打！”说着，便抬手做势要打。

　　“太后——”殳纨见势不妙，赶忙缩到太后身侧。然后探出一个头来，偷眼瞟着康熙，笑容里毫无城府，灿烂动人。太后被这一老一少逗得乐不可支，掩着口笑道：“好啦，哀家求个情，让皇上饶了你。”“谢太后——”殳纨嘻嘻笑着。说来奇怪，在后世时，殳纨就很讨老人家的喜欢，尤其是初次见面的老人家。

　　“鬼丫头，”康熙先绷不住地乐了，“给朕过来！”

　　“是。”殳纨乖乖地站过去。

　　“说，后面还有多少回？”

　　“回皇上话，还有七十四回。”

　　“啊？你竟然要让朕等上七十四天？”

　　“皇上，要是换个方向想，就是您可以连续听七十四天的好故事，岂不更妙？”

　　“换个方向想？”康熙微顿，瞬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错，换个方向，确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你这丫头，果然有点意思，哈哈！来人啊，赏！”

　　一个“赏”字出口，旁边立刻有太监端来一个朱漆托盘，黄绫子上面放着十锭一两一个的小金元宝。“奴婢叩谢皇上恩典！”殳纨赶快跪倒叩首谢恩，口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得了，起来吧！”

　　“谢皇上！”

　　“皇阿玛，”胤禩近前启奏道，“乾清宫的晚膳已经备好，请皇阿玛、皇玛姆和太子殿下移驾。”

　　“好。”康熙扶着梁九功的手臂站起来，太子忙上前搀扶了。康熙侧过头看着殳纨道：“纨丫头，扶着皇额娘走。”

　　“奴婢遵旨。”殳纨过去搀了太后，跟在康熙的身侧，下了阅时楼。各宫妃嫔，各位阿哥，各府女眷也都跟着下了楼。康熙吩咐一声：“摆驾乾清宫！”

　　“喳——”梁九公上前一步，手中拂尘一扬，高声道，“摆架乾清宫——”

　　皇上、太后、太子分别乘了冬天坐的暖便舆，梁九功一声高音：“万岁爷起驾啦——”遂有一名敬事房的太监在前面开路，嘴里不时发出“哧—哧—”的声音，意在警告闲杂人等回避；其后，隔二三十步远，另有两名太监，顺着路两边，迈着方步“趟道”；再隔十几步远，依次是皇上、太后、太子坐的轿子，两边各有一名太监“扶轿”；殳纨换下一名太监，陪在了太后的轿子旁。再往后面，则跟着一大帮太监，拿着胡床，捧着衣服，带着雨伞旱伞，挑着点心、茶具、茶水、救急的药品、洗漱用具；队尾压阵的太监，带着方便用的尿壶、便盆儿。其余众人，则全都步行着，远远地跟在了仪仗的后面。

　　殳纨打量着这前后一百多人的队伍，心里慨叹着这个时代里皇权的无上尊荣。忽地想起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开幕仪式上，那惊艳了全世界的清帝《大驾卤簿图》，不知自己何时能够有缘目睹其盛。

　　到了乾清宫，殳纨扶着太后站在了迤北正中的皇帝宝座侧首。看到宫殿正当中是一张围着黄缎绣金龙镶宝石桌围子的金龙大宴桌，桌上由里到外摆了八路菜点：各式荤素甜咸点心，冷膳，热膳，共计六十三品；还有两副雕漆果盒，四座苏糕、鲍螺等果品、面食。大菜之外还有果钟八品，及****；小点心、炉食、敖尔布哈、鸭子馅包子、米面点心等小吃分东西排列。此外，还有四品南北小菜。所有菜点，全都盛在铜胎掐丝珐琅的盘、碗、碟中。珍馐美器，烛光掩映下如流霞一般璀璨。

　　虽然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次的皇家御宴，但当真正看到眼前的繁阜奢华时，殳纨还是吃惊不小。回眸瞥见太子及众阿哥，心道也难怪这些人总想着当皇帝，这种绝对权力的诱惑，又有几人能抵御得了？

　　听着梁九功高声唱请康熙和太后升座，两下里阵阵乐声传来。站在太后身边伺候的殳纨这才注意到，宫殿两侧掌仪司早已布下内廷礼乐。特磬、编钟、编磬、方响等各类乐器，金声玉振、壮丽典雅。康熙和太后入座后，赴宴众人按品级站好，行三跪九叩谢恩大礼。然后，各宫妃嫔各按品级入座东六桌。西六桌，则是太子、受封皇子、未受封皇子和众人的女眷。

　　此时乐声一转，两名太监捧着两副放在飞龙宴盒上的对盒，给康熙进汤膳。然后是给太后进汤膳，再后是东、西头桌，二桌，渐次至六桌。同样用对盒，但数量减为每人一副。

　　殳纨先为太后从对盒中盛出一勺羊肉卧蛋粉汤，装在珐琅小碗里，接着又盛了一勺粳米膳，放在一个柠檬黄的小碟子里。太后各尝了一口后，汤膳撤下，开始进奶茶和果茶。奶茶、果茶撤下后，乐声停止，转宴开始。大宴桌上的所有菜点及康熙刚才用过的两副对盒汤膳被依次送到康熙面前，康熙吃过第一口后，转给太后，太后再吃过后，转给妃嫔们。

　　六十三道菜品，再加各式点心，足有一百多道。虽然有些菜点，康熙只看不尝。但这一转宴，也转了近一个时辰。殳纨站得两腿僵直，虚汗渐冒，也只能兀自咬牙忍着。古人讲究“食不言”，偌大的乾清宫里，无一人敢出声。只有轻轻的杯箸声和人动作时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穿梭往来的太监宫女，竟连走路都不带一丝风声。殳纨将菜品一道道地布给太后，再看着太后一一品尝时举止间流露出得雍荣尔雅，自嘲地想着，若是换成自己，别说吃了，烦都烦死了。

　　待转宴完毕后，又开始摆酒宴。乐声再度响起，梁九功唱喝道：“上万岁爷酒宴一桌四十品，荤菜二十品，果子二十品。摆五路，每路八品。”这四十品菜有也用对盒呈进。头对盒进完，二对盒呈进的同时，梁九功又道：“摆东西酒宴十二桌。每桌二十四品，菜十六品，果子八品。”

　　等各桌酒宴的菜品摆毕，乐声顿止。稍后又响了起来，梁九功一声：“请酒一杯至万岁爷前跪进——”有太监捧着一杯御酒，跪在康熙用膳的长几前。康熙饮了一口酒后，宫女太监们开始给太后和东西十二桌进酒。此时太子率领众人捧了酒杯，离席跪倒，向皇上和太后祝酒道：“恭祝皇阿玛（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皇玛姆（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进酒之后，又开始进果茶，康熙三十九年册封的贵妃佟佳氏，再度率领众人向康熙和太后跪叩谢恩。待吃完果茶后，东西十二桌所有人等均离座起身，梁九功报了一声：“宴毕，万岁爷起座——”康熙和太后也站起身来，殳纨与众人皆跪倒叩首，齐声道：“恭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恭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康熙与太后对望一眼，笑眯眯地看看跪伏在一旁的殳纨，命令道：“传旨：大宴一桌赏太子，直郡王，三贝勒，四贝勒，五贝勒，七贝勒，八贝勒，殳格格，钦此。”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均是倒吸一口冷气，大宴向来只赏太子、受封的诸皇子以及天子近臣，何时轮到格格这种低阶侍妾？正跪趴在地上的殳纨也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抬头。正听到太子及众阿哥的谢恩声，她也连忙接上：“儿臣（奴婢）谢皇阿玛（皇上）恩典！”

　　接着康熙又将酒宴一桌的四十品菜点，赏给了其他暂时还未受封的皇子们。待众人三跪九叩之后，康熙和太后起驾各自返还寝宫休息。一直摒气息声的众人，这才开始放松下来，彼此间说上些话。

　　长出了一口气的殳纨，刚扶着一旁的红木椅子站起身来，就见眼前走来一位盛妆的中年女子，忙又跪倒道：“奴婢殳纨请德妃娘娘安，德妃娘娘吉祥。”

　　“嗯，”德妃嗯了一声，冷冷的声音在殳纨头顶上响起，“虽说皇上和太后宠你，但你也须谨记自己的身份，别没的逾了规矩。”

　　“奴婢谢德妃娘娘教诲。”伏在地上的殳纨，声音也沉了下去。很明显，德妃不喜欢自己。心下冷冷一笑，难道就是因为刚刚赏下的大宴？瞄到德妃已从自己面前走开，殳纨重又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发现德妃正对一个少年阿哥慈爱地说笑着，想来就是十四阿哥胤祯了。不觉微一摇头，偏心到如此地步，也难怪会母子失和。

　　此时场中众人有的已然离开，有的犹在互相敬酒问候。殳纨抓着椅背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从刚才她就觉得胸口阵阵发闷，几乎透不上气来，便知道低血压又要犯了。但现在眼前也开始发黑，只怕就快站不住了，可这乾清宫里哪有她一个小小格格的座位？她倒是想蹲下，又怕这一蹲一站的更容易晕过去。感觉到身上的虚汗已经越出越多，殳纨惟有死死地抓住椅背，强迫自己站直。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场中，只觉各种声音都已远去，所有人似乎都飘在半空里。

　　一道目光忽然透过重重人影射穿过来，感应到的殳纨使尽力气想把目光迎上去，然而茫然的眼神全无焦点，竟是怎么也看不清楚。只得苦笑着，放弃地闭上了眼睛。鼓励着自己，再忍忍，也许就能熬过去。身边似乎刮来一阵风，随即一只手架住了自己的胳膊。

　　“麻烦你，扶我出去。”眼前只剩下一团团的黑影，耳中全是嗡嗡的耳鸣。殳纨已然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是凭着感觉对身边的人说着，“再迟，我就走不了路了。”感觉到那人半架起自己，殳纨机械地向前迈动着双腿，跟随着那人的步子。

　　不知走了多久，对周围一切已经全无意识的殳纨，终于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已经出了乾清宫了。”

　　“谢、谢、你……抱、歉……我、现、在、看、不、见。”费力地说出这句话后，殳纨彻底地晕了过去。

　　胤禛看着晕倒在自己怀里的殳纨，惨白的脸色，泛着青紫的唇。虽然知道她的血虚病很严重，却从未想过她居然会有晕倒在自己眼前的一天。小寇子曾经听到过，她这病若犯起来，也没什么急救的法子，只能回床上躺着，过个三两天自己也就好了。

　　“爷……”发觉情形不对，乌喇那拉氏从里面跟了出来。看到胤禛怀里的殳纨，吓了一跳：“殳妹妹这是……”

　　“她那病犯了，爷先送她回去，这边你多照应着。”说着，胤禛回身叫了声，“小荣子——”

　　“奴才在——”不远处的小荣子上前递过了殳纨的斗篷和手袋。

　　“爷，”乌喇那拉氏帮着胤禛给殳纨裹好斗篷，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一会儿御花园的游园宴赏《莽势舞》就要开始了，爷这会儿走，怕是赶不及。不如……”

　　胤禛手上一顿，停了半晌道：“爷送她到宫门口，让苏培盛送她回去。你先带着杜氏和李氏去御花园，爷去去就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