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十三爷身后，我缓步走进大殿，不理会无数惊愕的目光。人群中的八爷，像是意料之中，并未显出太多惊讶。他紧蹙着眉头，漆黑的眼眸中，一丝无奈倾斜而出。

　　侧目瞥向其旁侧，只见胤桢眉头紧锁，嘴角抿成一线，望着我满面忧虑。二人对望一眼后，我咬牙将目光别开，心中是深深地无奈。

　　“裴视空？你怎么……”十爷聒噪的声音，猛然一止，便再没了下文。

　　我闭上双眼，不理会耳边此起彼伏的议论，隐忍的静立在殿中。一只手突然落在肩头，压下的重量，却像是能将我支撑起。反手覆上男子的大掌，慢慢收拢五指将之握紧。

　　“视空，皇阿玛来了。”十三爷小声说道，拉着我一同跪下。

　　我跪在大殿的地上，咬紧牙关，心存最后一点希冀。抬头望向眼前，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君王的目光正巧扫来，一双眼眸深邃的，让人挣扎不脱，徒生恐惧。

　　“皇上，裴玄无辜。”叩头深深一拜，我声泪俱下道，“皇上，裴玄之心，赤诚坦荡，日月可鉴。求皇上明查，还裴玄清白！”

　　一下下的叩头声，在静寂的金殿内格外突兀。冷不防，不知是谁高吼了句“贼子之心”。一时间，众臣纷纷随声附和，急呼万岁不可。

　　“皇阿玛，儿臣愿以性命担保，裴玄绝不会假借二哥之名，截取贡品，更不会结党营私！望皇阿玛明鉴！”听到十三爷的声音，一股暖意油然而生。自己跪在殿中央，亦是不会感到无助。

　　“皇阿玛，我老十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相信裴玄，他绝不会是那样的人！”十爷肯开口相助，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一直以为，他定会冷眼旁观。

　　“皇阿玛，儿臣亦是……”

　　“铁证如山，朕，不得不办！”冰冷威严的声音响起，语气中没有丝毫的余地。

　　冰冷之意，从双膝处传至全身。我扬起脸，愣怔的望向康熙。然心在一瞬间，却仿佛空了般……

　　那漆黑的眸子太过于深邃，冰冷的让人感到绝望。耳边的嘈杂声瞬间消失，全身的力气仿若被抽尽，只剩下最后一点来呼吸。眼眶中顿时水雾重重，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牙关已不住打颤，根本吐不出半个字。

　　一眼我便知晓答案。他是铁了心，要让裴大哥背这个黑锅！

　　浑身不住的战栗，我挣扎起身，双腿有些不听使唤，让我几连跌跪回去。十三爷欲要将我扶起，却不知被谁一把拉住。殿内的嘈杂戛然静止，所有人都静静的注视着我。

　　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攥紧成拳。泪不知何时流了下来，我死咬着牙关，僵硬转身，向殿外一步步迈去。

　　“视空——”

　　身后一声，已分不清是谁的叫唤。我深吸一口，竟连吐出的力气都没有。亦步亦趋的走出大殿，努力想要维持最后一份尊严。

　　君将死，子肠亦且寸绝！

　　“啊————”

　　仰天长啸一声，微微带着哭腔，久久回荡不息。喉咙间，一股甜腥之味翻滚涌上，几欲冲出。

　　康熙，你黑白不分，何为天子？！

　　边上的侍卫虽未曾上前，却握紧兵器，小心警惕的注视着我。殿外的婴耀忙迎过来，步伐慌乱而急促。我呜咽了一声，抬手胡乱拭去满脸的泪水。

　　“梦梦。”婴耀已立在我身旁，冰冷的指尖抚上我额际，动作如蜻蜓点水般，却是不住的微微发颤。他沙哑着声音，哽咽的心疼道，“额头，在渗血……”

　　转身回望那满殿群臣，固执的将每一个人收入心中。狠狠咽下口气，尽力放平的声音，仍是掩不住内心的恨意，“婴耀，一个也……不！准！忘！”

　　一个也不准忘！我裴视空，要向他们一个个讨回！欠我的，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只一刻，便听到男子低沉的声音。他的语气虽有无奈，却带着种不容人质疑的坚定，“都记住了。”

　　旋身迈步离开，一脚深一脚浅的向前。那漫漫长路，我似用了一生去走。沿途观望，富丽堂皇的紫禁城，却素白的让人感到凄冷。

　　“晓梦——”

　　刚出了紫禁城，便听到威廉的轻唤。转头望见他慢慢迎来，眸中是诉不尽的痛惜。直到我的双手被拉起，才发现十指竟已冻得没了知觉。

　　“晓梦，你别伤心，会有办法的。”威廉的声音中，竟带上了哽咽。

　　我低头一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满手血渍早已冻结，自己却浑然不知其痛。未等开口，我眼前便黑了下去。靠在温暖的怀里，有种地面都在打转的错觉。

　　“晓梦。”男子执起我的手，小心的握在自己掌中。他神色虽是严肃，却并没太多无措。刻意压低的声音，竟是异常的冷静，“我认识几个传教士，可以向他们买到船。今夜我们去劫牢，之后到英国去！”

　　我闻言扬起脸，忙不迭用力点头。我透过他的肩膀，目光落向远处的天际。双手跟着用力握起，轻眯起眼眸，随即深深吸了口气。

　　入夜。天牢内。

　　大牢里，满是阴暗潮湿的腐败之味。我在一个角落的牢笼里，找到了我日日所思之人。他仰头靠着墙壁，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男子昔日干练的红衫，此时竟已污渍不堪。

　　我握着粗糙栏杆的手，越加用力，毫不在意被磕的生疼。眼眶中流出些许冰凉，压下满心的自责，我哽咽的出声轻唤道，“大哥，视空来迟了……”

　　“视空？你怎的会来？！”裴大哥匆忙起身，朝牢门瞥了一眼，很是担心的开口，“这是大牢重地，你快走！”

　　“我们一起走！”我手忙脚乱的拿起钥匙，竟有几次都未能塞进钥匙孔中。终于开了锁，我忙推门进去，“快，跟我一起走！”

　　拉起裴大哥大步向外，然身后却是纹丝不动。我不解的转头，望见他的视线越过我，落在后面的某个地方。过了半晌，男子的薄唇方才缓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你没罪！”控制不住自己，声音激动地拔高几度。太子他过河拆桥，所以才让裴大哥来顶罪！

　　“若是我的死，可以换回大清朝几年太平……值得。”裴大哥不知在望着什么，神色似在沉思，又似无奈，“你走吧。”

　　“不！我们一起走！”死死拉着他的衣袖，生怕一松手，便会失去所有。总觉得今晚的裴大哥，深沉的让人感到陌生。

　　“傻瓜，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们……又能到哪儿去呢？”温暖的大掌抚摸着我的头，男子的目光似月色般寂寞，“君，天也，天可逃乎？”

　　“我们可以到西洋去！”小心翼翼地瞅着他，声音不禁有些嗫嚅，“一切都已安排好，上了船，就没人再能抓到我们了！”

　　“视空，我……不论生死，皆是皇上臣。”裴大哥嘴角挂着淡笑，望向我的眼中分明是疼惜，却说得毅然决然。

　　看着他那誓死的表情，我除了倍感无奈，也深深觉得难以理解。双手更为使劲的揪住他的袖口，仍是不肯放弃的继续劝道，“大哥，你要当忠臣，视空没有理由阻拦。只是，如今你非但做不了忠臣，反倒被误认为是奸佞，要斩首示众！”

　　裴大哥唇畔的笑僵硬住，有些不自然。先前那静若止水的双眸，此时逐渐黯淡下去，“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我方才垂下的双手，不断挣扎在握紧与松开之间。声音突然拔高，气急败坏的开口道，“我今天定要将你带走！无论用什么手段！”

　　见裴大哥叹了口气，我敛眸咬唇，心里甚是恼怒。什么个狗屁圣祖，到底不还是向着自己的儿子？！

　　察觉到面前的人后退，我忙警惕抬头，却发现随身携带的匕首，竟不知何时，落回了大哥的手中。昏暗惨淡的烛火，将那把匕首照的分外刺眼。

　　手起刀落，一抹鲜血染红了我的衣衫。相随多年的匕首，却贯穿了我至亲人的胸膛，断送了他的性命。

　　身子如坠进冰窟，不能移动分毫。嘴唇哆嗦个不停，眸子更像是被撕开般无法闭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坠落在坚硬的地上。

　　一切，都已经万劫不复……

　　“视空——”裴大哥刚张开嘴，一口鲜血就随之吐了出来。我脚步不稳的扑过去，握住那已失了温度的手。男子胸口处剧烈的起伏几下，很是费力的挤出句话，“我裴家满门忠烈，你一定，要、要效忠皇上……”

　　泣，已不成声。我颤抖的张开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为何至死记挂的，还是那个康熙？！为何……不恨呢？

　　我想不通，他那誓死捍卫的忠诚，究竟换来了什么……

　　“晓梦！来人了，我们快走！”

　　身后的声音未落，袖口便被轻扯一下。迎上那不安的目光，心仿若跌落谷底。他已处于弥留之际，呼吸越来越弱，然唯一不放心的，却是我对帝王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