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帝出了朝堂,一边教人请太医,一边急急赶赴容和宫。
到了容和宫,只觉着静悄悄的。宫人垂手而立,见了僖帝到来,齐齐下跪,正要三呼万岁,僖帝连忙摆摆手,止住了,然后进了内堂。
熏笼里点着燃香,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静心怡神的香气。可惜僖帝心系阿姆,闻到了只觉着心烦,阿姆都病了,还点这燃香作甚?万一闻多了不好呢?这帮奴才,趁着主子病了,便自作主张,实在可恶。
这般想着,僖帝眼含愠色地瞄了熏笼一眼,宫娥机灵得很,便把熏笼撤下了。
僖帝走到窦泠渝床边,见着她脸色苍白,神容憔悴,觉着不好,伸出手,摸了摸窦泠渝额头,虽然不是冷冰冰的,但也只剩下那么一点象征性的温度了。
僖帝终究只是小孩子,虽然有着杀大臣的前科,但是执行死刑的不是他,更没有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的痛苦,当下见着一手将自己养大的阿姆居然病得奄奄一息了,心下大急,不由得朝外边低声喝道:“太医呢,太医呢?!还不滚进来,朕就砍了他们的头!”
僖帝这边发着火,那边太医就急急忙忙地来了。来的都是两鬓斑白的资深太医,在太医院里颇有身份的,今日都来了。他们正要给僖帝行了下跪之礼,才弯下身子,便被僖帝止住,几人也都是见过世面的,赶忙给窦泠渝诊治。
奇怪的是,这些太医,一个二个的,给窦泠渝把了脉之后,都是皱着眉头,神情严肃,让僖帝好生捏了一把汗。几人又凑在一块商量了一下,方才派了个代表出来,向僖帝禀告诊断结果。
不幸作代表的,是霍嘉的亲家孙和孙太医。孙太医的医术在几人之中最为高明,加之有个两朝元老霍嘉做亲家,在太医院里可谓地位超然。可惜,如今霍嘉走了,孙太医的地位便略有下降,今日便很不幸地被推上了前台,给僖帝禀告。
孙和道:“回禀皇上,依臣等诊断所见,太后娘娘脉象奇异,确实是生病无疑。只是到底是何等病症,臣等无能,诊断不出来,请皇上恕罪。”
僖帝怒道:“连什么病都看不出来,还做什么太医?都给朕回家种田便了!”僖帝这么一怒,声音也就高了起来,倒是把窦泠渝给吵醒了。她的眼皮略略动了动,却觉着浑身乏力,好像真有大病一场般,心中也觉着诡异。也罢,要说话,且等个最佳时机吧。因而也就继续沉默。
孙和知道今日被推作代表,得罪皇帝已经是必然,加之向来志同道合的亲家都归隐田园去了,何不趁势把心中所想都吐出来,就是被杀死也能来个痛快,因而斗胆进谏道:“皇上,雏鸟学飞,母鸟总是在跟旁好生看着;孩子远游,母亲在临行前总要赶制出足够的衣服。母亲爱孩儿之心,天地万物皆有。臣斗胆料想娘娘之病,正是出于对皇上的担心哪!”
孙和长相和蔼,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像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刚才一番话也是以情动人,因而僖帝的怒气,渐渐消了。
孙和见僖帝脸色稍霁,继续道:“皇上今年开春便气走两位谏臣、诛杀两位史官,如今更是将三千太学生下狱,而论起起因,不过十个家奴而已。娘娘对皇上既有养育之恩,虽非亲生,却也将皇上放心上的,如今见着皇上犯错,而不能劝谏,心有郁郁,郁郁而病生。臣以为,只要皇上亲贤臣、远小人,娘娘之病,不日便可痊愈。”
僖帝见孙和没有像殿上的大臣一般,冷冰冰地搬出大条道理来教训人,也没有多么反感,只是他还小,一些历史也不了解,不明白阿姆为何不指出自己的错处来,便问道:“阿姆养育朕成人,既然觉着朕做的不好,如何不说出来?”
余下几个太医听了,不禁汗了个颜,孙和倒是有耐心,原谅了小孩子对于历史的无知,说道:“皇上,大栾历史上有个赵太后,因为新帝年幼,垂帘听政十年,后来死于宫廷政变,而赵太后的家族,也尽数被诛杀。娘娘大概是担心重蹈覆辙,才会如此小心吧。”
僖帝自出生起,便在宫中过了十年,一直以来被窦泠渝保护得很好,于权谋之事上并不精通,加之年纪也是很小,孙和这番话自是听不进去。至于阿姆是不是因为自己而生病,自己问阿姆便是。
一群太医退下了,自去开一些将养身子的药物不提。窦泠渝自从僖帝怒斥太医开始便被吵醒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进脑子去了。觉着太医走了,时机也差不多了,便费力睁开了眼睛。话说昨日这么一番受凉还真是带来了严重后果啊。她自是不知,这番连太医也诊断不出来的病症,正是月流芳让十三娘研制出来的奇药,由五云专门找准时机,施加在窦泠渝身上的。
僖帝见窦泠渝醒了,大喜,用两只小手搓着窦泠渝的手,好让窦泠渝的手不那么冰冷,又睁着黑葡萄般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窦泠渝,道:“阿姆,你觉着如何?太医说你生病是因孩儿而起,是不是这样的?”
窦泠渝见着僖帝一脸关怀,眼圈也是红红的,心下不忍,反握着僖帝的手,道:“阿姆年纪大了,病了也是正常的。”说罢,眼尾瞄了杨嬷嬷一眼,杨嬷嬷会意,带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窦泠渝见屏退旁人,方道:“皇上,阿姆今日这病,确实是因皇上而起。要是皇上再不悬崖勒马,阿姆恐怕要跟着先帝去的了。”
僖帝哭道:“阿姆莫作此言。任是阿姆说什么,孩儿改了便是。阿姆离了孩儿,孩儿便没有亲人了。”
窦泠渝苦笑道:“傻孩子怎么说这话?!你还有个三皇兄代王,在代地,有个大皇姐云熙长帝姬,食邑在平城;还有个姑姑,也在代地,还有大皇兄、二皇兄的妻小,怎么说没有亲人了呢。阿姆说起来,不过是将你一手养大的宫女而已。能够得享天年,已经是万幸,哪里敢对皇上的行为指手画脚呢?万一被大臣知道了,又要说阿姆僭越了。”
僖帝使劲儿摇了摇头,道:“他们虽然说是孩儿的亲人,但是孩儿还没有见过他们呢,阿姆是一手养大孩儿的人,阿姆说的话,自然也是为了孩儿好的,孩儿会听的。”
窦泠渝见时机已到,便道:“既然如此,便放过那三千太学生一马吧。那什么赵家孩子也是。你要是将他们处死,他们母亲岂不是要伤心死了?阿姆可不能因为自家孩儿而伤害了更多母亲的心呀。”
僖帝点点头,连忙应允。窦泠渝这才路出恰如其分的一笑。本来想要略略讲些关于处死三千太学生的厉害关系给僖帝听,可惜了,这孩子分明不是这个道上的,也许真是以前将他保护得太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自己给他挡着。
也罢,没有这孩子的懵懂,何来自己的舞台?
只是,心中免不了叹惋。养育他多年,终究是有感情的。窦泠渝当年是个不幸的孩子,又如何忍心给另一个孤独的孩子带来更多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