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鸭子和我一心只顾着抬头望天的时候，三十几个船员已经向前迈出了好多步，他们的背影高大挺拔，像刚从土里拔出来的浑身沾满了黑泥的巨型土豆。

　　“别去！别惹事！这里是大清帝国！！不是瑞士！！不是美丽的哥德堡市！！！”

　　或许亨利也和我一样，发觉天上并无星星，有的只是始终炙热的太阳。

　　他如同终于觉醒了一般，遂收起了那一丝荡漾在胸怀的同情心，一双水蓝色的眼里顷刻间就注入了巨大的不安，忽然万分惊恐地哀叫起来。他冲到了船员的前面，尽力展开了双臂，挂在两个嘴角上的小卷须几乎就要绝望地跌落下来了。

　　“亨利，这里和我们当初想的不一样！难道你不觉得么？！船还没有驶入海港，我们带来的一箱箱白银已经被统统夺去了呀！”

　　这是船员中的老大，他长得牛高马大，却显出少有的沉默寡言，没什么事的时候总喜欢躲在船上的某个小角落里独自抽闷烟。这大概是我所听到过的他说的最长的句子了；而且他原本很少动气，此刻却迸发出比海浪还要凶猛的咆哮，看来这一次他是真的怒了。

　　记得有一天夜里，他曾经向我倾吐了心声，这一次出海如果挣不到金子，他宁愿客死他乡或者葬身大海，哪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填充饥饿的鱼腹，也无法再回到自己的故乡。至于为何要这样，他没有说。这个哥德堡号上体格最强壮的人，从来不对我们挥舞自己的拳头，即使面对亨利的责骂也不例外。若是打牌输掉了，他会遵守规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该干嘛就干嘛。

　　“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更强壮就去欺负弱小的人，尤其是女人和小孩。”这是老大常说的一句话。他的这种低调的作风赢得了全体船员的认同与赞赏，所有人都心悦诚服地叫他老大。

　　自从老大奠定了自己在哥德堡号上的特殊地位之后，亨利的小胡须紧绷的时候明显变少了。老大似乎一下子成了船长延伸的长手臂，亨利对老大交代的事情，也从未令人失望过。如此，哥德堡号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海上大风暴，终于来到了繁华的大清帝国。

　　忽然很想再问一次老大的名字，在海上的时候，他总也不肯说，于是真实姓名一直无人知，连亨利也不知道。这个亨利有时候看起来还真像一个十足的商人，什么钱都不用花，只带着无比幸福的夸张表情，描述了一个金灿灿的美梦就把老大哄上了船。就是这样一个不愿意说出自己名字的强壮的黑人老大，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注视着胀鼓鼓的木帆时，竟也流动着一片金色的光。

　　“你是老大，请劝劝大家吧！别再多管闲事了，我们只是来做生意的。单是这一张罚单上面列出的罚金，我们都还没交清呀！大清帝国的法律太完美无缺了，若是一不小心又触犯了别的什么大清律例，定下一个罪名，搞不好大家都会丢了性命啊！”

　　亨利扬了扬手中的罚单，死死地抓住老大结实的手臂，不断地摇晃着，他的双膝正在渐渐变弯曲。

　　噢，可怜的亨利，只有当哥德堡号航行在波澜壮阔的大海时，他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自信与风度么？

　　“嘎！”

　　鸭子噗噗拍打翅膀，飞快地掉头扑向我，头顶那一撮小绒毛竖立着，像受到了极大的恐吓。我即刻俯身朝它伸出了手，它却倏地一跃钻入了我的衣袋里。

　　此时，炎热的风吹来，带来一股令人烦躁无比的热风。再看，地上那一滩浅浅的水迹，已呈现半干状态了，只是，那刺鼻的气味依然那么刺鼻难闻。

　　老大还没开口说答不答应亨利的请求，眼前已经出现了两排身穿大清国长衫，头戴帽子，最主要的是，全是手执寒光闪闪的尖锐武器的小辫子。难怪鸭子被吓得躲起来了，这些刀刀剑剑看起来全都锋利无比，在这些强大的金属武器面前，即使是黑老大那样的身型恐怕也是不堪一击的吧。而且，就算黑老大再怎么能打，我们也只有一个黑老大啊。几十个黑漆漆的巨型土豆加上两个蓝眼睛的白皮土豆和一只看似早已吓坏了的小鸭子，双方的实力究竟有么悬殊，已经无需多讲了。

　　“我们是不是忘了通知同文行的潘老爷了？！”

　　黑老大如梦初醒，赶紧将亨利扶起来。其余的黑土豆们见情势不对，不由得连连后退了几步，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脑袋瓜聚在一起，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出发之前，国王已经给潘先生写过信了。”

　　“难道你认为他就该派出一艘豪华大船欢迎我们么？”

　　“可是，他不会知道我们现在被拦截在这里了！”

　　“还无缘无故倒欠一大笔债！”

　　“这个谁也想不到！”

　　“听说这位潘先生不仅很富有，而且还很有爱心！”

　　“但愿亨利有办法联系上他吧！”

　　这种自发式的讨论，常常都不了了之。大家齐齐看向亨利，黑老大也不例外，当然还有我。鸭子机灵地从我的衣袋里冒出了头，见它使劲儿拉长了脖子，怪辛苦的，干脆把它捞了起来。可是它却不愿意再回到地面上，于是将它抱在怀里。它感激地望了我一眼，静静地关注事态的发展，不再说话。

　　我们的目光显然给亨利带去了不少热量，他皱一皱眉，两撇小胡须微微颤动着，偷偷瞄了一眼挡在胖领导前面的那两排亮出了刀剑的小辫子，朝我轻轻地招一招手，眼睛滴溜溜一转动，我即刻就走了过去。

　　“梵高，可否请你的好朋友帮帮忙呀？”

　　亨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内涵丰富的笑容，目光落在了我怀里的鸭子身上。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似笑非笑的摸样，令人浮想联翩。

　　噢，这种时候，鸭子能帮上什么忙呢？我自然而然地就把鸭子往自己的怀里抱紧了，心中已经想好了，无论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我也绝不同意让一只鸭子去冒险。

　　“鸭子？”

　　“这么可爱的小天使，你想把它怎么样？！”

　　“亨利，你可不许欺负弱小啊！”

　　“我反对！”

　　“该我们来保护鸭子才对！”

　　“难道亨利吓坏脑子啦？”

　　想不到在这个关键时刻，大家都挺身而出，站出来为鸭子说话，看来众人眼中的可爱的小天使并不只是在打牌的时候才招人喜欢啊！我朝鸭子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几个月的通宵牌确实没有白打啊！

　　“嘎！嘎？”

　　可是，鸭子却一改刚才的胆小懦弱的神情，用力挣脱了我的怀抱，噗噗拍打着翅膀，一跃落在了地上，浑圆的小屁股一扭一扭地朝亨利走过去。

　　噢，它这是要干什么？

　　“对不起，只有这个办法了，如果还来得及的话。但愿我们还没被这群小辫子的刀剑刺穿胸膛吧！”

　　亨利俯身将鸭子捧在手里，想往它的身上塞点什么东西。可是找来找去，就只看到它的左脚上戴着一个精美的闪闪发亮的手镯。亨利顿时眼前一亮，鸭子仰起头，嘎嘎叫，点点头，亨利会意了，把东西卷成细条状，藏于手镯之内。

　　“去吧！”

　　不得不说明一下，亨利或许真的很有可能被吓傻了，或者说是犯晕了，鸭子根本不会飞啊！这个，所有人都知道，亨利也应该早就了解的。因此，这个双手抱住鸭子，高高举起，超过了头顶，满怀激情地将希望抛向空中的动作显得既完美无瑕又错漏百出。

　　噢，别……

　　当我上前阻止的时候，为时已晚了。鸭子惊慌失措地在半空中很合作地努力煽动着自己的一双单薄的翅膀，它勾起双脚，两只眼睛就快蹦出来了。

　　想飞，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一刻，我对亨利产生了一股极深重的怨气，却顾不了那么多，飞身过去，估计着鸭子即将降落的位置，伸手去接。太阳已经西移了，可是阳光依然炫目，那一刻，我的怨恨从亨利转向了自己，为什么偏偏被这阳光误导了呢？！

　　啪塔，鸭子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下扬起了一片尘土。

　　“哈哈！有趣，真有趣！”

　　那两排带刀剑的小辫子忽然整齐地向左右两边闪开，坐在中央的那胖领导笑得满脸的赘肉都在颤抖，他伸出一只肥胖的手指，指向地上的鸭子。他的无名指上带着一枚碧绿的翡翠戒指。

　　“不！”

　　我第一个冲了过去，身后顿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猜想着，自己的这个第一次，即将要失去了。能为了鸭子充当一次带头大哥，带领几十个巨型土豆与这头可恶的大肥猪狠狠地打一场，不也很痛快么？

　　一个带刀的小辫子即刻开始与我争夺时间，鸭子重重地跌落在地，看似已奄奄一息了。原本架起小男孩的两个身材魁梧的小辫子，浓黑的粗眉一挑，似接到了新的指令，竟然放下那个小男孩，坏笑着一起朝鸭子冲了过来。

　　噢，别……

　　这么说，是有三个小辫子与我竞争了么？鸭子，你快点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