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云天 第三十二章曹维雄的笔记
作者:海缇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蓝得像松耳石一样的天空里飘浮着哈达一样的白云,比玛瑙还绿的草原上移动着洁白的羊群;一丛丛黄的、红的野花中卧着乌黑的牦牛,像一幅奇妙的会动的彩画。温暖而又强劲的风吹得草浪高低起伏,妙妙坐在草丛中的卡垫上,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发丝,随手打开曹维雄的笔记,就看见一句“当多封土司”,她眼皮一跳,连忙将那页翻过去,翻到了后面。

  她只是粗通文墨,写信的时候勉强能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而已。幸好曹维雄是个务实的人,笔记里不是那种骈四俪六的华丽的堆砌字句,也不是引经据典的艰深文言,还能看得懂。后面几页讲的是曹维雄对巴塘宗教与行政的弊端认识以及改革建议。

  大意上是讲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繁重的乌拉差役让百姓不堪重负,几乎十室九空,种地放牧的人越来越少,不劳而食的喇嘛却越来越多,甚至有的大寺庙已经有四五千人。喇嘛们多年来依仗他们的势力,压制土司,剥削藏民,而驻防的官兵势单力薄,没有力量过问此事,故而寺庙权力越来越大,当地的经常发生“夹坝”(抢劫)案件,过路的商旅竟然只能向喇嘛寺行贿寻求保护,而那些土匪们又将抢劫的来的财物供奉给喇嘛寺,喇嘛与土匪沆瀣一气。官府追捕土匪,土匪们近躲进喇嘛寺,即或抓住了,也被他们收受贿赂以后放走,甚至聚众闹事,要挟撤去川藏大道各驿站的官兵。。。。。。

  “堪布之权,甲与官长,稍不随意,聚众横行,干预地方,肆无忌惮。。。。。。”,“诸喇嘛在各部落间具有至高无上之权威,非消减彼等权威,则一切改革计划无所实施”。

  他认为寺院集团势力对朝廷在川边的统治是一个最大的障碍,奏请限制喇嘛数量,依照开国太祖规定的条例“凡土司地方,大喇嘛寺不得超过三百人,二十年内不准剃度。。。。。。十三岁小喇嘛,责令父母各自领回还俗。。。。。。令各大寺庙的喇嘛各回本部,另建小寺庙,维持念经,以分散喇嘛势力。。。。。。”。

  他在巴塘开辟垦场,本着“垦务为要政之先务”的想法“因垦为屯,因商开矿”,希望能够繁荣巴塘。他从内地招募了一批汉族工匠,有泥、瓦、木、石、金、银、铜、铁等各种匠人,规定“如本地群众需要此种匠人,随雇随到,不得借故推诿,不得抬高工价,违者重究”。

  然后她看到一溜有关于巴塘的财政数字,“巴塘百姓七千五百二十户,喇嘛三千八百四十九名,每年缴纳的折合税银五百四十两”,而供给喇嘛的有“衣单银六百两,杂粮一千七百五十六石,牛七百四十头,酥油九百五十八斤,麦四百克,糌粑四百二十三克”。由此可见百姓的负担之重,而供给喇嘛寺的钱财数量,大大超过了赋税。(按:克是旧西藏的计量单位,一克粮食相当于内地的25──28市斤,酥油每五市斤也叫一克。)

  笔记中又讲到拉萨政府对康区横征暴敛与高压统治,“驻康藏官声势遍及全康,强迫各土司缴纳守碉银两,勒派乌拉差役,干预土司承袭与词讼,怂恿支持川边各大喇嘛寺院对抗朝廷。。。。。。于是,各处土司喇嘛,只知有西藏,不知有朝廷。。。。。。”

  “土司世官其土,世有其民,生杀予夺,民不可抗。。。。。。主仆之分,百世不移。。。。。。土司以剥削百姓为事,驱使百姓如马牛,横征苛敛,殆无已时。。。。。”土司之间争斗,相互抢劫村寨,滥杀无辜,殃及百姓,致使边区不稳。土司拥有自己的武装,他们利用自己的兵丁镇压当地人民,抗命朝廷,叛乱不绝。

  最后他建议,革除弊端的有效方法之一就是在条件成熟的地方实行“改土归流”,从民之意,革除土官世袭,改为流官。

  妙妙轻吐一口气,难怪那些喇嘛土司们欲除曹维雄以后快。这份笔记要是早早送出,不知道康藏今日之乱局是否能够避免?看来曹维雄是个相当清醒的人,若是死了真是可惜。

  笔记上遮来一片阴影,妙妙反手打去,德秀像兔子一样跳开:“妙妙,你在看什么?”

  “看书。”妙妙斜睨着他,“不是只有你识字。”

  “我没嫌弃过你。”德秀吓得花容失色,差点掏心捞肺,好容易那只寸步不离的獒犬(指的是阿布)不在,这么好的机会要是浪费在误解上头就可惜了。

  妙妙撇撇嘴。老爹和师兄们全是那种只能识几个大字的武人,在她眼里,他们都是国家柱石,英雄式的人物,所以她并不以文采不好为耻,她虽能理解德秀身上那种汉族书生式的酸溜溜的假清高,李瀚文不就是这样,但是被暗指大字不识几个,是个人都会不爽的。

  德秀的汉文与藏文都很好,并以此为傲。他排斥成亲的一个理由就是崇喜土司给他的找的大都是目不识丁的女人,妻子的候选人中也有识字的贵族少女,但是他一半的汉人血统与幼时的经历让他对康巴贵族女子没有好感,他更喜欢汉族姑娘,一个汉人的贵族少女不会嫁给一个蛮子,可是他作为土司家的少爷,不可能去娶一个平民。所以他被逼无奈,只好装作害怕女人。五年前妙妙救了他之后,他觉得这个小姑娘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拯救她的,各个方面都符合他与老头子的要求,除了不能下笔千言,出口成章以外。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事情,德秀认为可以接受这点缺憾。可是更遗憾的是,秦大小姐身边有忠犬一枚,而且秦大小姐宣称如果德秀实在过意不去,要以身相许报救命之恩的话,可以考虑卖身与阿布为奴。因为实际上的拯救者是阿布,她只是甩了甩飞镖,活动了一会儿胳膊而已。

  这样一来,哪怕德秀想博美人芳心跟阿布决斗都没了机会,那只獒犬从此以恩人的姿态凌驾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他发誓,妙妙这么说的时候,他看见那个面瘫的家伙在偷笑。

  康巴人一向恩怨分明,可是谁来告诉他,一个既是恩人又是情敌的家伙该怎么办?他无数次在马帮经过的路上制造各种机会想先把那份恩情还掉,然后再抢美人,可是那个家伙比他想象的更加聪明。第二年,他再一次遇险,阿布像个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给他指明了方向,他赢得了崇喜土司的喜爱,得到了他的庇护,从此摆脱了命悬一线的危机;第三年,他与虎谋皮再再一次身陷匪窝的时候,以老大的姿态走进来的阿布朝他竖起了三根指头,他顿时肉牛满面,这样下去,他永远娶不到老婆;第四年,他带着队伍尾随在马帮后面,心想总会有机会让他来个英雄救美,但是遇上了暴风雪,他被妙妙从雪窝里刨出来;第五年,就是今年,老头子的乌龙手下想抢人,差点把妙妙杀了。。。。。。

  他绝想不到,心硬如铁的阿布会救他帮他,不过是妙妙这个话痨很喜欢他这个话痨而已,对阿布而言,这个一年不过见两次面的家伙是妙妙的玩具(总之,这两位都是典型的三观不正的家伙)。

  妙妙很小心的包好笔记,藏进怀里。正色道:“德秀,我跟你说个正事。你能不能派人去保护巴塘粮官曹维雄?”

  德秀为难起来:“那家伙。。。。。。”

  “得了,就跟我说行不行吧?”妙妙打断他,“告诉洞赛,不用扎营了,马上启程。”她本想歇一天再走,但是怀里的那本笔记像块燃烧的碳团一样烙得她难受,还是尽早送出的为好。

  “也不是不行。”德秀有些迟疑,他不想惹妙妙不高兴,但是他也不喜欢曹维雄,“你太累了,还是休息一天再走吧。”

  秦大小姐歪了歪头:“我是为你好,你们家勾结第巴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数,总得做出一些姿态来给陈大人他们看,那是驻藏大臣,让他对你们家改观,朝廷才不会对你们秋后算账。德秀,现在是关键时刻,别站错了队。康亲王已经率领大军前往拉萨,川边马上也会有大军进藏,你们的领地就在必经之路上。。。。。。”

  德秀的脸色发白。

  见眼前的少女长眉深锁,乌黑的眼睛真诚的看着他。德秀才发觉妙妙比上次见面瘦了很多,听说她的一个师兄死了。而阿布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他这时才从见到妙妙的兴奋之中跳脱出来,那个家伙就像一只守着财宝的忠犬,从来不会离开太久。

  “阿布去了拉萨。”妙妙将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这是一个需要他做选择的时刻,阿布的立场对他是个参考。

  她估计的很对,阿布的身份与立场让德秀没有考虑太久就站在她这边:“算了,我欠你们太多,总得有个机会还。”

  他随即吩咐洞赛带了五十个人前去巴塘。

  过了一百多里的毛垭坝子、理塘、火柱兴,最后他们到了崇喜土司的官寨扎马拉洞。

  赵霁云与陈和春跟在崇喜土司的后面迎了出来,几年不见,老土司显得萎靡不振。妙妙觑了一眼像群公鸡似的赵霁云等人,想来这些人让这位土司老爷吃了不少暗亏。

  陈和春顾不得礼节抢了出来:“秦姑娘,杨铎和夏大人他们真的。。。。。”

  妙妙不知道当日情况,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还是端端正正的对他行礼:“陈大人,他们在那。”

  其实陈和春早就看见了两匹骡子驮着的尸首,有此一问不过心存侥幸罢了,听妙妙一说顿时泪如雨下。妙妙早先在路上就领教过这位驻藏大臣唱念俱佳的本事,强压下心里的不耐劝道:“陈大人请节哀。”眼神却看向赵霁云。

  赵霁云连忙过来将陈和春搀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