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我一个人那么幸运地见证树上掉金子的全过程,一个手里拿着托盘的小宫女脚下加快了步子,显然也看见了地上那粒金子。于是走到近前的她几乎是不自觉地弯下腰去捡,可手在几乎碰到它的时候又停下来。
你倒是捡还是不捡,我在一旁干着急。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凌空响起:“香月,你好大的胆子!”
你们听过那种声音没?新手吃西餐时手中的叉子会因为紧张之类的问题总之用力刮过盘底,听见的人无不觉得自己的小心肝不堪重负。
比如现在的我。
小宫女一哆嗦,手里托盘一个不稳登时落地,那描金绘彩的瓷罐顿时跌得粉碎,纤细芬芳的茶叶散了一地。
这个小宫女有麻烦了……
相信所有在场的有同情心的人都会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的不幸叹上一口气。单从茶钵打碎之后久久不散的浓郁甘甜的香气来看,地上散落一地的新茶绝对是要献给含元殿里那位皇后娘娘,于是和原本精美彩绘现在四分五裂的茶钵算在一起,这次的罪过实在不是这个宫女承担得起的。
叫香月的宫女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对着满地碎片和茶叶,一双小手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而发出刚才那种尖细声音随即造成眼前这片人仰马翻的人也终于出现在画面里。
只见一杆雪白的拂尘凌空狠狠地指住小宫女:“你不要命啦!”
说这话的是一个小太监,白净的小脸,单眼皮下一双黑眼珠骨碌碌转动:“好啊,先是盗取皇后娘娘寿诞的金桂子,再来又打碎刚进贡的三清茶!你等着,咱家这就要把你交给管事姑姑,看她们怎么收拾你!”
小宫女吓得连连摆手:“我怎么敢、敢偷!连公公,求求你放过我,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别废话了没用的,留着力气和姑姑们的板子求情吧!”小太监神气活现地享受着大声呵斥的乐趣,灵活眼角余光及时发现正朝这片小混乱赶过来的管事姑姑,小太监的脚下就像腾着云似地朝她们迎过去,到了跟前不但点头哈腰而且还凑近姑姑耳边如此这般地小声嘀咕了好一阵。
两位嬷嬷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看见她们满脸的风霜雨雪连我都肝颤,更不用说先前就被小连公公吓去半条命的香月了。一双像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眼睛惊恐万分地看向一步步朝自己逼进那两位身材高大且又威猛的管事姑姑,小宫女浑身抖得像寒秋枝头垂死挣扎的树叶。
我注意到她的膝盖在之前慌乱跪到地上时被碎瓷片刺出了血,血渍浸透了膝盖处的布料,可她看上去已经无知无觉……眼前的小连公公才是威胁到她身家性命的大灾难,作都是宫里养的奴才,最珍贵的东西恐怕只有自己的小命了。
“姑姑,饶命啊,饶命啊!”
小宫女连连叩拜,刘海混着血迹站在额头更加狼狈,早就有侍候管事姑姑们的小宫女们赶上来把香月从地上拉起,明显有些站不住的小香月被她们牢牢架住。
一个看上去像是认识的小姐妹小声说:“你真是昏了头,在这里就哭哭闹闹起来,万一被素心姑姑看见那可就全完了,你想惊动主子吗?”
香月一下子面如死灰,停止挣扎,任凭小宫女们的摆布。素心姑姑的名字一经出现,瞬间瓦解掉这名小宫女全部的力气,慢慢萎靡成一团。
我在一旁看完全程,惊得合不拢嘴巴。
妈妈,我好像到了您曾经一路狂追过的那部热播剧(*枝欲孽)的拍摄现场……
不管心里多少不平,这深宫重院哪有我这个二流小姐开口打抱不平的份。在场其他贵族小姐个个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可大家全都当作没看见,聊天的聊天看鱼的看鱼。
对她们来说,那小宫女的命还不如自家荷花池里那几条养久了的红鲤鱼来的金贵,况且这深宫之中人情关系错综复杂,随便得罪了哪个都不便宜,何苦来。
二流小姐马上想到此刻正陪皇后娘娘闲话家常的宰相夫人,把她惹毛之后我的遭遇恐怕比香月更惨……
算了,我忍。
两位管事姑姑中,长脸的那位看上去稍显温和——相对于旁边那位满脸雨雪风霜的阿姨(……),看香月惊恐欲绝也生出些恻隐之心,思量片刻之后还是又开口了:“私盗金桂子的罪过非同小可,咱们之前也明白地给底下说清了——私摘者可是死罪,我真有些不信她有那胆子……小连你果真亲眼看她摘了?”
小连公公立时瞪大了眼睛:“这还有假?我亲眼看见,人赃俱获,就在那。”
白嫩的小手指指我站的方向。那颗倒霉的金桂子就掉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几棵并不甚高的桂花树,有些枝叶确实触手可及,灿烂的金桂子闪烁其间,美轮美奂。
小连公公你也太狠了吧,宫女妹妹最多只是想捡而已且还没有真的捡起来,你那么回话是不是故意把她往死路上逼?
问话的姑姑暗自叹了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惋惜:“看来这丫头确实该死。”回过头对小太监说,“小连公公检举有功,对娘娘一片忠心,我会禀明上面的姑姑给你行赏的。”
上面的姑姑,是皇后殿的总管姑姑吧?
小连公公的脸上瞬间绽出一朵花,巴不得一声又赶着两位嬷嬷奉承起来,丝毫不去理会又惊又怕之下已经昏厥过去的香月。
原来这小人一番辛苦为的是这个……
在这深宫之中,难道只有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才能换来出头?
实在忍不下去了,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等一下!”我整整衣服,在刚才还一副不闻不问相的贵族小姐们齐刷刷投过来的惊讶眼神中,努力集结起自己最大限度的从容和气势,走上前去。
“我可以作证,这位宫女姐姐刚刚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偷摘,甚至掉到地上的金桂子也没有被她真正捡起来。
我这暴脾气的,(食指和拇指几乎贴在一起比划)不就是一粒小小小的金饰吗?私摘者死罪,还真以为自己是人参果呐……如果让小连公公那种凭借不入流的卑鄙手段一路向上攀爬的人轻易获取成功,那么今天成为他踏脚石的是无辜的香月,明天说不定还有一个更无辜的小星,反正今天被我撞见是他倒霉了。
小连公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咻得一声对上我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害怕了吧?如果你的谎言被揭穿了,那么不但不会升官发财,我看还有可能被重打八十大板呢!
老实说我对那种情况是不会感到太多愧疚的。
感觉自己被两位管事姑姑礼貌地上下打量着,我努力保持镇定:“我可以证明,那粒金桂子是自己被风吹落的,恰好又落在那位宫女姐姐经过的路上,所以她并没有私摘你们的金桂子。”
“哦?”
两位姑姑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长脸姑姑先开口,“请问,小姐也是今天的客人?”
“是,我随宰相夫人一起进宫恭贺皇后娘娘寿诞。”拿出在兰院对着镜子苦练过的最有气质表情行了一个完美的宫廷礼,只要集中精神就很会察言观色的我,立刻认定当务之急是要让对方肯定自己的身份地位,然后才能让自己说的话变得有分量。
我成功了。
“原来是相府的小姐,真是失礼了。”两位姑姑随即还礼,脸上的表情柔和起来,气氛终于朝着和谐友好的方向发展下去了……
“小连公公,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认定我的身份和立场不至于轻易趟这趟浑水所以说的一定是实话的姑姑们立刻将炮火对准小连公公。
我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贵族特权的便利。
小连公公的小脸从我出现那一刻起就发青了,做了亏心事果然心不是一般的虚啊:“金桂子咱们都是知道的,那都是匠人们加着小心结上去的,三天里都没掉过一颗,怎么会被风吹吹就掉了?再说……”他眼珠一转,“这位小主子可不要因为那丫头做的一副可怜相就动了慈悲心,那样可就真的放走了偷儿冤枉了奴才啊!”
“放肆!”
这回两位管事姑姑齐齐开口喝斥,“皇后殿的客人岂是你这个奴才可以嚼舌头的!”
小连公公立刻低眉顺眼地跪在我脚下磕了一个头,但已经喜上眉梢,因为两位姑姑的脸上已经因为他的话露出怀疑的神色。
(咬牙)这个奸人。
小太监口里喏喏连声但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掩饰不住,又加一句:“而且姑姑您们想啊,要不是她自己做贼心虚,怎么奴才刚一喊她,她就失手摔了茶钵呢。”
香月在宫女们的挟制下早就哭的透不过气来,哪还有出息开口为自己辩白一句。唉,遇到事哭有什么用,到头来哭是哭痛快了,可小命也没了。
最后事情发展成这样:小连公公一口咬定金桂子不会自己落下来;香月哭的昏厥过去,索性一了百了;两位姑姑不知道该听谁的,难以取舍;我被狡猾有加的小连公公旁敲侧击的说成包庇犯;在场其他贵族小姐全部都作壁上观!
我就不明白了,多简单的一件事怎么会惹出这么大麻烦来!
径直走到那棵扮演了始作俑者角色的桂树下,自言自语但声音大到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见:
“我就证明给你们看这些金桂子到底装得牢不牢!”
伸出双手抵住微凉的树身。
做什么?
用力地摇它!
管它是金桂子还是银桂子,管它是不是皇后殿的吉祥物,现在本小姐心中充满了的怨念,一定要摇下来给你们看看啊啊啊!(她们想看的一定不是这个……)
啊咧?
这棵有幸长在皇后殿的桂树,平时一定享受着无比周到的照顾,不但枝叶繁茂而且“身强体壮”,我的蛮力在它面前简直像是“蚍蜉撼树”,休想动它分毫。
额头上青筋爆起,仿佛看见一棵满头金光闪闪的金桂子态度更是十分嚣张的“桂花树精”挺立在我面前,并且非常鄙视地俯视着我:“小样的,你摇啊,多用点力,老不活动筋骨老娘还真的腰酸背痛呢……”
我这暴脾气的!
“还是我来吧。”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清澈平静极了。
脑海中某段记忆忽然被雷劈中,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