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传 第十九章 海港(上)
作者:黄海明月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日头偏西时,精卫号驶入后渚港。

  “哇,哇,这就是后渚港啊?好大呀,好多船,好多人!”凌波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蓬莱岛以外的地方,什么都感到新鲜,尤其是港口停靠着一支挂着琉球王国旗帜的船队,真是好气派!她指着高大堂皇的主船,问道:“展大哥,那就是贡船吗?真豪华呀!从什么地方来的呀?”

  展翼惊异道:“咦?这不是鲲鹏海帮的敖顺号吗?”

  鸿翎也一眼看到了敖顺号。可惜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

  “不会吧?它可是琉球国的贡船。琉球国王的国书和勘合贸易文件都是如假包换的。”俞秉成不敢相信。

  “那琉球王国屡遭倭寇骚扰,恐怕无力建造朝贡船只,而向鲲鹏海帮租借大船也是有可能的。”

  俞秉成的两道浓眉拧成一团,说道:“若真如你所说的这般,那么,船王赵鸿羽和浩空涟很可能会乘着这次朝贡的机会混进来呢。”

  鸿翎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却又极力保持冷静。

  “我们刚在东冥交过手,他们就算要来,想必也没那么快。”

  “防范于未然,还是警醒一点好。对了,上次我按照你们所描绘的相貌特征,画了他们二人的画像,你帮我看看像是不像?”俞秉成说着,让手下拿了两张画像来。

  鸿翎既紧张又好奇地凑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浩空涟的画像,天哪,画得还真是传神!那眉眼中的倨傲,那嘴角边的神秘浅笑,还有那个性鲜明的小胡子……简直把船长画活了。心想:浩空船长要是不好好乔装打扮,一眼就会被人认出来。再看到通缉自己的画像时,忐忑不安的心总算舒缓了一些。画上的少年虽也算俊美,但和自己一点也不像。

  展翼过目之后,说道:“浩空涟这张没有问题,只是赵鸿羽这张,感觉不太像。”

  “哦?哪里不像?你见过他本人吗?”

  “我只是在六年前见过他一面,当时他还是个孩子,现在长大了,不知变得如何。也说不出这张图究竟哪里不像,只是觉得他应该更……”

  俞秉成急问道:“更什么?”

  展翼也难以言表,忽然眼光停留在鸿翎上。

  看我作什么?难道他察觉了。鸿翎紧张得快要窒息。

  展翼终于移开视线,微笑道:“我第一次见到赵鸿羽的时候,还以为是妈祖娘娘转世呢。我想,他即使长大了,应该也是个风神俊秀的美少年吧。”

  妈祖娘娘转世?原来自己留给展翼的是这样的第一印象呀。

  鸿翎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反驳道:“也不一定呀,我听说小时候长得漂亮的男孩子,长大了大多会长歪的。你见过的那个少年,说不定现在长着满脸疙瘩,口歪眼斜的呢。”为了消除自己的嫌疑,她不惜余力地丑化自己的形象。

  “呵呵,不可能的,见过小船王的人无一不夸他俊美的。而且,我的一名船员在他十六岁生辰那天见过真身,只可惜那船员的眼神不大好,看什么都像蒙着层纱。”

  什么?原来我生日那天袭击我的怪人就是你派来的呀?真是可恶!鸿翎一下子转喜为怒,又不能发作,闷了一肚子火。

  这时候,凌波忽然冒出一句:“哎?为什么这个浩空涟的悬赏金还比船王的高呢?”

  听她这么一说,鸿翎再仔细一看,果然,浩空船长的赏金是黄金万两,而自己只有悬赏黄金千两。心想:哼,我堂堂船王的身价还不如一个船长?很快,她又为自己有这种孩子气的想法感到可笑。

  俞秉成笑道:“这是皇上定下的赏金,我们如何知道?”

  鸿翎却知道,对皇上而言,捉住了浩空船长,就能得到永生,这可是无论多大的财富和权力都换不来的无价之宝。

  俞秉成准备启程,因向展翼等人道别:“好啦,送君至此。我要押送这些倭寇回去,先走一步啦。”

  “俞大哥,我会在泉州城停留几日,如果有雯龙大哥的消息,请尽快告诉我。”

  俞秉成拱手道:“一定。”

  俞秉成走后,鸿翎也拔腿要走,被展翼一把拽住:“你要上哪儿去?”

  鸿翎还在为生日那夜展翼派人袭击的事生气,愠怒地甩开他的手:“别拉拉扯扯的,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奇怪?好端端生什么气?你是我的未婚妻,去哪里怎么与我无干?”展翼依然没心没肺地笑。

  “你还好意思说!你分明是虚情假意,信口雌黄,胡言乱语……我,我才不想和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扯上关系!”鸿翎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都觉得混乱。

  虚情假意?信口雌黄?展翼的笑容一下冷淡下来,冷笑道:“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中竟是如此不堪。对不起,鸿翎姑娘,是我一厢情愿了。”

  听展翼这样说,鸿翎没来由地失落起来:是我伤了他的心吗?我根本不懂他的真心,又如何能伤他?即使他是真情实意,也是真心喜欢着身为女子的鸿翎,真心恨着身为船王的鸿羽。无论爱恨,都是错,错,错!

  展翼说的是一时气话,气她不懂他的真心,气她总是高傲地将他拒之千里之外,更气自己总也猜不透她。时而觉得和她是亲密的,就像久别重逢;时而又觉得和她是疏离的,就像分隔在两个世界,不知她的芳心停泊在哪个云端?究竟是哪里错了?

  见这二人心生芥蒂,闷声不语,凌波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打破僵局:“喂,你们两个,别站在这里闹别扭好不好?到底走不走啦?”

  展翼叹了口气,问道:“有人来接你吗?如果没有,就先跟我们进城吧。”

  就算有人接应,也不能以现在这幅模样相见呢。鸿翎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不说话。

  “是呀,天色也不早了,再不走,城门就关了。就算要分别,也等进了城再说。走啦,走啦。”凌波笑着拉着鸿翎,兴致勃勃地朝城门走去。

  “等一下,凌波,你的额发……”展翼突然叫住凌波,指了指她不小心从头巾里钻出来的几缕红头发,然后,他转身在港口向几个准备收摊的小贩买了两顶斗笠。

  凌波接过斗笠,疑惑不解:“为什么要戴这个劳什子?”

  “进城的时候,你的红发最好不要被守卫看到,否则可就麻烦了。会被当作私渡的外藩人处置的。”

  凌波只得不情不愿地戴上斗笠。

  鸿翎知道,这种斗笠是闽南惠安一带女子所戴的,尖顶圆边的斗笠下有布巾,把大半张脸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可以遮挡海风和烈日。展翼顺手也给了她一顶,并说道:“你最好也戴上,你长得太美,我怕会惊动整个泉州城。”

  见他爽朗一笑,方才的不快一扫而光。鸿翎心想:若恩仇也能一笑泯灭就好了。

  三人来到城门口,城门两边已赫然张贴了两张悬赏捉拿海寇头目——赵鸿羽和浩空涟的告示。守卫城门的士兵挨个地检查进出城的人们,几乎每一件行李、货物都要打开来细细检查一番,稍有嫌疑的异乡人便会被扣押住,没完没了地搜查、盘问,身份可疑的立即收押。看来,朝廷宁可错捕三千,也不可放过一个漏网之鱼。

  此情此景,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鸿翎不安地压低帽檐,向展翼挨得近一点,希望能顺利过关。

  前面有两个异乡人急着进城,担心这样查下去会误了时辰,不禁低声抱怨道:“真是!鲲鹏海帮都销声匿迹好多年了,还劳是这样折腾作什么?敢情捉住两个头目,倭寇就不会来犯了么?”

  另一个说:“唉,当年砍了五峰船主的脑袋,还不是不管用?反而越闹越凶!这几年亏得有俞大帅和戚将军神勇抗倭才好些。还听说福建水师联合了一支南海魔船的奇兵,在东南沿海打压佛郎机海寇和鲲鹏海帮旗下的神奇船队。”

  “鲲鹏船王赵渊不是早就在东瀛病死了嘛,这个赵鸿羽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还有那个浩空船长,朝廷劳命伤财地捉了十几年了,还不总是捉不到?有那么多金子,用来造船只火炮以加强海防岂不更实在?”

  那一个忙捂住这一个的嘴,压低嗓音劝道:“嘘!快住嘴吧!乱说话小心掉了脑袋都不知道为什么!”眼见就快查到他们,两人都不敢再言语了。

  这里刚消停片刻,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少年朗朗的声音:“好高的赏金啊!师叔,如果我们捉住的这二人,荣华富贵一辈子都享不尽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鸿翎不由回头看看,这口出狂言的到底是何许人?

  那少年与自己年纪相仿,个子不高,却很壮实,肩挑一担江湖艺人走南闯北的行头,圆脸庞上扬着一对浓墨挥就的刀剑眉,瞪着一双神采熠熠的狮子眼,说话间不经意露出一对虎牙。

  被少年唤作师叔的人捶了轻狂的晚辈一拳,骂道:“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你这样的嫩瓜儿,还想学人家缉拿要犯?乖乖跟着我进城历练是正经!”此人看上去四十出头,一身江湖术士打扮,蓄着山羊胡子,背略有些驼,看似平凡无奇,又令人过目难忘。

  少年揉了揉被捶痛的肩头,不服气地嘟囔道:“您老可别瞧不起人,不就是一个少年和一个船长吗,我就不信我捉不住。”

  他师叔有些耳背,不曾听清,没理论。而鸿翎却听得一清二楚,心内不屑:哼,哪里来的江湖艺人,也想缉拿我和浩空船长?

  展翼轻声一笑:“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话果真不假。”

  鸿翎抬眼看看他,酸溜溜地说道:“怎么,你也有意加入赏金捕快的行列吗?”

  展翼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对朝廷的赏金不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船王印章中的宝藏?象征四海霸权的海神明珠?还是永恒的生命?鸿翎想要再问,突然听得城门的卫兵指着他们喝道:“你,给我把斗笠摘下来!”

  展翼护着鸿翎,一面掏出福建巡抚特批的贸易文书,一面向卫兵解释道:“官差大哥,我妹妹身体怯弱,头一回坐海船,怕风吹日晒,才买了顶斗笠给她戴。”

  卫兵看贸易文书不假,又是巡抚大人担保的海帮,正欲放行,偏新来的一个侍卫小长官是个牛心古怪的家伙,仍拦着鸿翎说道:“就算是官商,也最好查一查,方才听你这‘妹妹’声音低沉,谁知道会不会是男扮女装。”

  “你说什么?”鸿翎的嗓子本来就不够温柔甜美,加上在佛渡岛淋雨着了凉,今日一觉醒来,声音越发沙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脚边蹭来蹭去,低头一看,见一个鸟不像鸟、兽不像兽、腹白背黑、黄喙红冠的小怪物猫儿似地往她的裙子下钻。

  “哇,这是什么怪物!”鸿翎惊叫着跳开,那小怪物却摇摇摆摆地粘着她不放,拍打着像翅膀又像鱼鳍的双臂,口内还发出“多罗罗”的叫声。

  “糟了,师叔。多罗罗跑出来了。”卖艺的少年赶紧上前,想要捉住小怪物。谁知那小怪物竟一跃窜上鸿翎的肩膀,膀子一扑腾,不小心拍落了鸿翎的斗笠。惊鸿一瞥,斗笠下被惊扰的花容月貌,少年恍然如梦。

  “这是什么东西?”卫兵们上前质问师徒二人,“它是你们带来的吗?好大胆!”

  江湖术士忙赔笑解释道:“它是一种生活在北冥冰海的极稀有的海鸟,性情温顺,不会伤人的。”

  “这东西是鸟?能吃吗?”一个卫兵见这小怪物肥嘟嘟的,想到自己晚饭还没吃呢。

  “不,不能吃。它会唱歌,还会跳舞,是我们卖艺杂耍的台柱子,今日是特意带它来给漳州府里的大人们取乐的。”说着,江湖术士从衣兜里掏出一封请柬交予卫兵过目。

  侍卫长官看了帖子,旁边一个小兵俯耳说了句什么,他便点点头,说道:“既如此,你们可看好了,别让它到处乱跑。”

  “是,是,是。下来吧,多罗罗。”江湖术士一拍手,怪鸟多罗罗才乖乖地从鸿翎肩上跳下来。

  江湖术士向鸿翎他们欠了欠身子,笑道:“让姑娘受惊吓了。为表歉意,有请三位赏脸今晚到游龙会观看我们的表演吧。”

  “游龙会?”展翼和鸿翎异口同声地说道。

  往来大明海域做买卖的商人无不知晓大名鼎鼎的游龙会。这是一所闽、粤、浙三省海商集资创建的商帮会馆,总会设在泉州府,在三省各大港口城市皆设有分会,因其优越的食宿条件,所招揽的牙行、银庄又信誉良好,许多实力雄厚的商人都乐意成为游龙会的会员。朝贡时节,会馆也被当地提举司用来招待前来勘合贸易的外国商团。鸿翎来到泉州城,正是要到这游龙会与杜云轩他们会合。

  “正是,今日是游龙会的周年庆。会馆主人下帖子邀请我们变戏法助兴。公子是海商,应该有游龙会的名贴才对。”

  展翼答道:“没错,我们正是在游龙会下榻。”

  鸿翎心里咯噔一下:对了,展翼也是海商世家,加入游龙会也不奇怪,可如此一来,就不好被杜先生看到我们俩在一块了。这可如何是好?

  江湖术士拱手笑道:“那我们会馆里见!”说着,拉着少年先行一步。

  展翼笑着提醒鸿翎:“还不快把斗笠戴上,你瞧,那个傻小子已经看得丢了魂了。”

  鸿翎重新戴好斗笠,啐道:“真讨厌!我才不要去看什么杂耍表演呢。”

  可凌波兴致高涨:“刚才那个叫多罗罗的海鸟很可爱呀。展大哥,我从来没看过变戏法,好像很有趣,我们去吧,去吧。”

  “好呀,反正我们也要在那里住下的,不看白不看。”展翼又拉了拉鸿翎,“你真的不去?”

  “不去!”

  “那你住在哪里?”

  “我……不用你管。”

  展翼皱眉道:“你又来了。难道我是个大恶人,会吃了你不成?你若有地方去,我送你一程,若是没地方去,就跟我们到游龙会去。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却总是拿话堵我。郁闷死我了。”

  “今天是你生日?”

  展翼点头道:“是呀。你可不许再惹我这个寿星生气。”

  鸿翎抿嘴一笑:“那好。我就留下来陪你过生日吧。”

  展翼喜出望外,却不知鸿翎心中另有打算。

  三人结伴同行,泉州城中已是掌灯时分。这座远离京城的沿海小城自古被中原人认作是未开化的南蛮之地,自宋元起,因海上丝绸贸易而繁荣起来,永乐朝时浩浩荡荡的郑和船队也曾经由这里起航。这里没有严格的宵禁,入夜了,街上仍有设摊买卖,万家灯火。闽南的夏夜湿热,当地人吃过晚饭也在屋里待不住,或提着灯笼散步纳凉,或三五成群坐在露天的茶馆喝茶聊天。

  展翼和鸿翎对热闹的海港夜市已司空见惯,只是各地的民俗略有差异而已。而在清静脱俗的蓬莱岛长大的凌波从未体验过这般市井万象,见到吆喝着卖闽南特产的货郎,以及闻到街边排挡上烧烤海鲜的香气就赖着不愿意走了,直到展翼一再提醒她晚上还有表演可看,她才吃着满手的烤鳗鱼、墨鱼丸子恋恋不舍地离开。

  鸿翎笑话道:“瞧这馋嘴的小丫头,恨不得把这里的夜市吃个遍。待会儿到了游龙会,我们点会馆里最有名的特色美食,她就吃不下了。”

  凌波把最后一个丸子吞下肚,说道:“谁说我吃不下?有多少来多少,我的胃口好的很,只要展大哥别心疼银子。”

  展翼呵呵一笑:“爱吃什么就点什么,难道我还怕被你们吃穷不成。”

  “那可不一定哦。”鸿翎笑着拉过凌波,却故意说给展翼听,“凌波呀,我听说游龙会里有一种特制的极品佳肴,精选了各种珍贵的山珍海味,先炮制成具有其本身特色的各种菜式,然后一层一层地放进盛过绍兴酒的坛子里,加入高汤和绍兴酒,用荷叶密封,再在白炭文火上慢炖两天两夜,开坛时的那股鲜味足以令不食荤腥的佛祖翻墙寻味而来,所以此汤品被称为‘佛跳墙’,一小盅至少也要十几两银子呢。除此之外,还有这么大的龙虾冷盘、这么肥的深海鲥鱼、口感独特的荔枝仙草冻……”光听了几个菜名就令凌波垂涎不已。

  没等鸿翎说完,展翼就禁不住笑道:“鸿翎呀,没想到你不会烧菜,却是个美食家。”

  鸿翎冷笑道:“哈,我就是既不温柔体贴,又不通烹饪女红,还特别奢侈挑剔。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展翼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说道:“后悔?为什么要后悔?你是我从大海里钓上来的一个美妙的奇遇,怎么会后悔?”

  凌波不解,问道:“大海里钓上来的奇遇?此话怎讲?”

  “话说,有一次清晨,我在鹿儿岛附近海钓的时候……”

  “不许说!不许说!”

  见鸿翎急得满面通红,展翼开怀笑道:“好啦,我不说了。我们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