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传 第二十一章:钱肆(2)
作者:黄海明月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马车在一扇不起眼的宅门前停下来。这里其实就是游龙会的一个后门,很久没有开启了,差点被疯长的暗绿色藤蔓完全掩蔽。按说从街市到前门不过一里多的路程,只是为避人耳目,他们的车走的是另一条鲜为人知的暗道,绕了远路。

  浩空涟先下车,从门缝里塞进一张名贴,不消一刻,尘封的铁樟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黑衣黑帽的小厮引马车入内院,栓好。杜云轩已站在第二道宅门前等候他们,先是见北冥三岛的使者也跟来,且其中一人受重伤,待要询问时,又见到鸿翎一身女装下车,面色立刻变得更难看:“二爷,你怎么这副打扮?!”

  鸿翎满不在乎地顶了一句:“不这么打扮怎么进得了这泉州城?”

  杜云轩哑口无言,只得先带他们进入第二道门,门内是一处高墙围筑的四四方方的庭院,虽不大,倒也有山石园林,亭台楼榭,僻静而雅致。一片荚竹桃林荫下,又是一道黝黑的铁樟木门。门前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一袭考究的黑绸长袍,内衬金色缎面立领,手持一把精美的古画折扇,笑脸相迎。

  杜云轩忙抱拳行礼:“啊,金馆主。”

  原来这个人就是泉州游龙会的馆主——金诚良。

  “听闻鲲鹏船王大驾,金某怎能不亲自相迎。咦?这位就是少帮主吗?”金城良好奇地打量着鸿翎。

  杜云轩一时不知如何搪塞过去:“这……”

  鸿翎索性挺直腰杆,正视着金城良,说道:“对,我就是鲲鹏海帮的帮主——赵鸿羽。”

  金城良释然地微笑道:“哦,我明白了,帮主是为了躲避通缉才男扮女装的,对吧?真是个好计策呀。”

  杜云轩松了口气,赔笑道:“我才也差点没认出来。这样,我先安置了他们,让羽二爷换件衣裳再出来。”

  金诚良恭敬地行礼道:“是,金某随时恭候船王光临本会钱肆。”

  杜云轩把鸿翎带进一间厢房,关上房门,丢了套男子的衣服靴袜给她,冷冷说道:“快换上!”

  鸿翎对杜云轩的无礼感到震惊,压抑着怒火说道:“杜先生,你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杜云轩哼了一声,冷笑道:“回避什么?船王不是男扮女装吗?身子还怕我这个老属下看到?”

  鸿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怒喝道:“杜云轩!你不要太过分了!”

  “是你太不自重了!”杜云轩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葫芦挂件丢到鸿翎眼前,“这是什么?”

  鸿翎轻描淡写道:“哦,这是游龙会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没有盘缠,要在会馆里吃住,当然只能靠它啦。”

  杜云轩抓住鸿翎的手腕,说道:“你还在狡辩!你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出示这件物品请人吃了一顿六百多两银子的盛宴!虽然金馆主不肯说出请的是谁,但我也能猜得到!展清凝的儿子展翼也来到这游龙会了吧?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要你管!我自有分寸。”

  杜云轩紧紧勒着鸿翎的手腕不放,凑近她的脸威胁道:“你一点也不担心暴露女儿身吗?你以为大家会接受船王是个女子吗?你接近展翼是想拉拢他吗?你太天真了!小心玩火*!”

  鸿翎被杜云轩的话激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咬着牙说道:“玩火的是你!杜先生!是你利诱我娘……”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杜云轩忙掩住鸿翎的口,问道:“外面是谁?”

  “是我。”浩空涟在门外答道,“杜先生,小霞大夫认为少帮主身体有恙,体热未退,不应劳神,不如今日先歇息静养,明日再入钱肆理事。”

  杜云轩明知故问道:“是吗?二爷,你病了?”

  鸿翎掰开杜云轩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哑着嗓子叫道:“涟大哥,不必等到明日,我换好衣服就出来。”

  杜云轩放开鸿翎,附耳劝道:“羽儿,时至今日,你我已是骑虎难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好啦,先把怨气放在一边,别忘了我们此次来大明的目的。”说完,暂且回避。

  一时,鸿翎换好一身男装出来,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丝毫看不出刚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交谈,连病容都小心隐藏起来,又恢复成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船王。

  她眼波流转间,瞥见杜云轩满意地一笑。

  金诚良见到鸿翎的男装打扮,也不由心下赞叹:好个秀丽人物!与前任船王年轻时的品貌气度极为神似,就不知能力如何?他笑吟吟地道了声:“请随我来。”打开第三道门的铜锁,引领鸿翎、杜云轩和浩空涟三人入内。

  进门正对着一座家庙,左右两面各有一座钟楼,一座鼓楼;天井正中摆放着聚宝盆,盆里养着几尾五色锦鲤;庙堂门口又有一座香炉,飘着淡淡的香火青烟,跨进正殿内,供着的是妈祖娘娘,十余尺高的彩绘金身塑像,光彩照人,面容柔和温婉,不似其他神仙菩萨那般高高在上、庄严得叫人敬畏。

  原来这就是妈祖娘娘啊!我在展翼心中是这样的吗?真是折煞我了!我要是有她半点可亲可爱就好了。我甚至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都比不上,我的手,沾染了血,我的心,着了魔。鸿翎不由看得入神,也学着金馆主的样子,虔诚地跪在妈祖面前拜了一拜。没人知道她许下了什么样的心愿。

  拜完妈祖娘娘,四人绕过正殿神像,又到了后香堂。只见室内宽敞正气,装饰充满南洋风情,暹罗国的柚木和乳香,天竺国的象牙雕,真腊国的金身佛陀像……都是随勘合贸易购入的海外珍品。金诚良笑着对鸿翎说道:“这香堂是游龙会供历代馆主居住的地方,十分清静私密,楼下的耳房只会见极重要的客人,打扫和服侍的下人也是特特挑选的,决不会与外面的客人和下人们有所接触。”说着,他打开一间耳房,里面坐着一位账房模样的人正在一堆账本中飞快地打着算盘,另有一年轻人忙碌着记账。见他们进来了,才渐渐停住手上的活。

  金诚良向那个账房点点头,账房先生便会意地从抽屉中很快找出一本金色的小册子,鸿翎接过册子,细看之下,才知道这就是当年父亲在游龙会办理的账户册,第一页上面记的是存银,后面记着几月几日存号,几月几日放贷多少,每月收息多少等等明细,占了三、四页,粗算下来,连本带利应有二十万两银子;下一页是存物,后面记着长长一串,大多是欠款商户以货抵债的物品,以丝织品居多,预估这些货物的价值也有好几万两银子;鸿翎且跳过这些,翻到最后面有一个加密封条的信札,那才是她最关心的东西。

  杜云轩在一旁提醒道:“二爷,您需出示船王印章方可拆封办理。”

  鸿翎从腰上的锦囊中取出船王印章,放在桌上。见到这枚小小的白玉印章,账房先生惶恐而又郑重地拿起来,细看了一番,确认后才用小刀拆开那封信札,取出一张纸给鸿翎,说道:“若是船王决定取出所存之物,请在这上面盖上印章。”

  鸿翎看到那张纸片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上面写着:“嘉靖三十九年阴历五月初五申时,鲲鹏海帮帮主赵渊存入游龙钱肆紫檀木匣一个。木匣一尺长,五寸宽,一斤六两重,匣盖雕刻鲲鹏图案,内物不详。存期无限,需赵渊本人或其继承人携船王印章亲临本钱肆方可取出。若发现此物遗失、转卖或被冒领,游龙会将倾其财产赔偿。”后面落款有父亲的亲笔签名和船王印,最后还有前任馆主和现任馆主的签名担保。

  杜先生解释道:“馆主一旦在这张纸上签下大名,就是以游龙会的信誉和自身性命担保,若存物有所闪失,游龙会也就完了。”

  鸿翎笑了笑,在纸上勾画取物一项,然后盖下船王印章。

  账房先生站起身来,腰上的钥匙圈哗哗作响,他挑出其中一把钥匙打开书架后的一个暗门,金诚良向杜云轩和浩空涟抱歉地说道:“二位先在此等候,这个门只能我和存物的客人进去。”

  鸿翎跟着金馆主进去,门又重新关上,迎面先是一条长长的点着琉璃灯的幽暗走廊。这走廊让她想起了父亲的密室,立即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袭上心头,手心里满是汗,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长廊尽头的红漆门两边各蹲着一只青铜貔貅,金馆主先是让鸿翎将信札放进左边那只貔貅的嘴里,不一会儿,那貔貅的嘴里就吐出一把金铜色的钥匙;接着,他又把手放在右边那只貔貅的耳朵上,俯身说了句什么,两扇红漆门缓缓开启。

  门内是间四壁都是抽屉的斗室。金馆主按照钥匙上的编号找到同样编号的抽屉,用钥匙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子来。

  鸿翎接过匣子,掂量了一下,似乎正如纸上所说的约有一斤六两重,匣子封口上有个四方形的锁眼,她拿出船王印章对上,刚好可以插入,轻轻一拧,锁便开启了,打开一看,匣子里放着一宗泛黄的卷轴,轴上也盖有船王的印章。她抬头朝金馆主一笑:“东西存放在你们这里,还真是万无一失。”

  “船王过奖了。船王还有何票务要在本钱肆办理?”

  鸿翎答道:“我想先支一千两银子,其中六百八十两是昨天的酒菜钱,其余的作为我们的盘缠……”

  金馆主忙摆手道:“船王何出此言!您在游龙会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全免的,鄙人怎敢收您的钱?”

  鸿翎笑道:“可我昨日来时,只是以一般商客的身份,且是私下里为朋友庆贺生辰,这钱是应该付的。馆主不将此事声张已是万分感谢了。”

  见馆主致意不肯收下,鸿翎又道:“况且,如今我是朝廷钦犯,游龙会收留我们可冒了不小的风险。区区六百多两又怎能回报?”

  金诚良听闻此言,犹豫了一下,说道:“金某说句船王不爱听的话:您此次前来,其实甚为涉险。不知何故当今圣上突然下发了通缉令,听说还派出厂卫全权督察此事,朝廷中提出非议的驰禁派的大臣都惨遭廷杖。金某斗胆相劝,船王不要随贸易使团上京,及早由水路乘船回琉球为妙。不过,船王请放心,您在这泉州城一天,我金某都会保证您的安全。游龙会的商客中多有受船王的资助才得以翻身发家的,闽浙两地受倭寇之灾的几个城镇也受船王的捐赠才渡过难关,无不感激涕零,决不会为朝廷的赏金而出卖船王。”

  鸿翎见金馆主说得诚恳,心内感动,抱拳说道:“多谢馆主关心,晚辈受家父临终所托,来大明需办理几件要事。若事情办得顺利,我等自由通航贸易便指日可待。”

  金诚良见鸿翎自信满满,不禁问道:“难道船王要跟朝廷对着干吗?如今严嵩倒台,徐阁老任首辅,近年来致力于整顿海防,水师实力得以增强,尤其是福建水师总兵俞大猷、浙江都督同知戚继光都是智勇双全的名将,屡次击退侵扰闽浙两地的倭寇,在民间享有很高的声望。船王若是与朝廷水师冲突,虽说也不一定败落,但伤亡在所难免,一旦战火拉开,恐荼毒了东南沿海百姓。”

  “难为馆主一片仁厚之心。其实,家父也为当年纵容敖闰号进犯闽东南之事而深感懊悔,临终时告诫孩儿不应再掀战事,祸害同胞,留下千古骂名。因此,晚辈此次行事会万分慎重小心,以和谈为主,相信朝廷贤相和有识之士定会看清开放民间互市贸易的益处。”

  金诚良点头称是,低声说道:“粤、闽、浙三省地方官员乃至内阁大臣与游龙会都有些交情,船王若信得过金某,有意与他们接洽,鄙人可代为安排。”

  “那就劳烦金馆主了。”

  金诚良引鸿翎回到之前的耳房,杜云轩看到她手中的木匣,神情才安定下来。

  鸿翎只命杜云轩和浩空涟二人到她屋内,打开那个木匣子,取出匣子里的卷轴,在桌面上摊开。一眼便可看出,这是一张藏宝图。

  浩空涟一见此图,便点头道:“没错,这就是我和赵渊共同绘制的藏宝图,详细记录了当年船王未带走的宝藏的藏匿地点。”

  鸿翎细细将地图看了一遍,然后说道:“都看清楚了吗?”

  浩空涟轻松地答道:“烂熟于心。”

  杜云轩也点点头。

  于是,鸿翎卷起卷轴,放在蜡烛上点燃。

  杜云轩吃惊地叫起来:“你干什么?!”阻止为时已晚,卷轴很快就燃烧起来了。

  鸿翎笑了笑:“当然是烧了它。如此一来,知道这张图的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了。”

  不肖片刻,这张存放了七年,价值难以估量的藏宝图便付之一炬。这才是保存秘密的最万无一失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