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修迦站在城头俯视底下血淋淋的战场。近万名士兵已经收拾了至少一个小时，才终于大致清理了那满地的断肢残尸，然而那一片暗红色的大地，却是无法洗净的，只能等待漫长的岁月，用凄厉的风雨和漫天的黄沙来一点点地冲刷、遮盖。

　　这一战的代价，是十几万条生命，不包括正惶惶等待未知命运的八万战俘和十万百姓。

　　下一战呢？

　　芙兰站在他身边，道：“修迦，我不想看了。”修迦微笑：“我想再看一看。”芙兰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看了。”修迦不动，由着她捂着，道：“我想看清楚，所有付出的代价。”

　　西奥多元帅走了过来：“孩子。”芙兰把手放了下来，修迦转身，他的神色平静而恭谨：“父亲。”西奥多元帅看着他，眼神很复杂，道：“我想我们该谈谈，孩子。”他用眼神示意芙兰，修迦平定地道：“她不用回避，她有权知道关于我的任何事情。”

　　芙兰紧紧握住他的手，脸上焕发出动人的光彩。西奥多元帅点头，温和地道：“当然，如果你这样认为。”他沉吟一会，道：“死亡，是战争必须付出的代价。”修迦默然片刻，道：“如果您是来劝慰我的，我想那没有什么必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并没有打算逃避。”元帅摇头，道：“不，不完全是，我的孩子。你没有逃避，可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坦然地接受。你的反应告诉我，你无法接受。”

　　一阵沉默。良久，修迦道：“是的，我无法接受，战争并不是我带给他们的，可这死亡，却是我亲手带来的。”元帅点头：“是的，你说的没错。可为什么不看看最终的结果呢？由你动手，和由陛下自己动手，你觉得哪样结果会更好？”

　　修迦没有说话。元帅道：“也不要试图挽回什么，孩子，这场战争，未必是坏事。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游历过足够多的国家，应该了解现在的局势。这五百多年来，战乱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并没有哪国人民享受过真正安定的日子。西边的那几个国家，现在是联合起来了，可原先，他们不也因为各种问题打得不可开交吗？始终都要有人出来，一统天下，结束各国之间连年的争战。而我们埃达尔，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国家。”

　　修迦点头：“您想告诉我，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对吗父亲？可是统一之后呢？埃达尔会好好对待他国子民吗？”元帅道：“可能会有奴役，或许还有一点点对于尊严的践踏，可是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乱，最少，我们可以保证这点。相信我孩子，对百姓来说，用一点点的奴役和践踏，换得好好生存的权利，是一笔再合算不过的卖卖！”

　　修迦震了一震，良久，微笑道：“希望您是对的父亲。”元帅苦笑，道：“你还是无法接受对吗？”修迦摇头：“不，我接受！因为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元帅微笑起来，道：“你会习惯的。而且你可以努力让结果更好一些。陛下很在意你的意见，我想你可以做的，要比你自己以为的还更多得多！”

　　修迦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笑。您几乎看透了事情的所有真相，却独独看不透伊登的心，父亲。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帮助各国人民逃离战乱，而是唯我独尊！从来都是！

　　西奥多元帅微笑道：“好了，现在谈谈我们自己的事。真高兴你还肯叫我父亲。”修迦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他顿了一顿，淡淡道：“无论如何，您都是我的父亲。”

　　元帅的脸色因为这句话，有一瞬间的苍白，他知道这中间的意义，修迦仍然叫他父亲，不是因为亲情或者别的什么，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父亲这个简单的事实。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停了片刻，才道：“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但是我想，你的母亲，梅地亚在天上，会很高兴看到我们重新站在一起。”

　　修迦缓缓靠在身后的城墙上：“我没有想过您会再次跟我提起母亲，我的父亲！您告诉她您爱她，可最终您舍弃了她。能否告诉我，二十多年前，您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放下我的母亲，去娶鲁比斯的公主的？”

　　西奥多元帅的声线有些不稳，道：“关于我的心态，这没有什么好说的。鲁比斯是一个强大的公国，三十年前才刚刚并入埃达尔，那个时候，还不到十年，情况还不是很稳定。公主在那个时候表达了她对我的好感，所以苏克大帝希望我能迎娶公主，用联姻稳定局势，我接受了，就这么简单。”

　　的确简单，纯洁却微渺的爱情，除了在童话里，它永远不可能在和世俗权利的斗争中真正赢得胜利。然而，童话之所以是童话，就是因为，它永远，都不会是现实！修迦漠然笑了起来，眼里微微闪烁。没有人能确定那闪烁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讥讽，也许是别的一些无法言喻的东西，芙兰不愿再看，她默然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元帅缓缓转开了头。

　　修迦说道：“您是一个优秀的军人，更是一个优秀的统帅，父亲。”元帅涩声道：“但不是一个优秀的丈夫，和父亲，你真正想说的是这个吧？”修迦苦笑，如果您知道我甚至还想说，您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是一个连自己的妻儿都无力保护的人，您又该怎么想？他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您到了现在，还能这样肯定地告诉我，只是因为她是鲁比斯的公主而已？难道你以为，母亲从来都不会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吗？”

　　西奥多元帅沉默了片刻，道：“梅地亚跟你说了什么？”修迦道：“没有什么，她只是告诉了我，您迟迟没有真正娶她入门的原因。”一个出身普通的姑娘，甚至连普通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来自东方的表演团体的演员，尽管有着惊人的美貌，又怎能有资格堂而皇之地跨入侯爵府，成为其中的女主人？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迎娶别的女人，尽管那个时候，她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