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风月 第010章 出殡日,八人抬棺
作者:梅子鹤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死亡,是一场迟早要到来的节日,急不得。

  所以江雨晴对待自杀者有种本能的厌恶。爱情不顺,事业揪心,家庭不和睦,学业不理想……似乎随便一个理由就能成为自杀的借口。可是想想,在瞬息万变的人生里,坚持了,努力了,下一份下一秒,理想就实现了,譬如找到了真爱,挣到足以糊口的钱,家人互相理解,学习有所进步等等。可问题是,那些急于死亡的人,并没有努力去改变不满足的现状,整日碌碌无为自甘堕落,又高声疾呼老天何其不公,世道有多艰难,如何如何。

  自杀,便是一种建立在逃避、懦弱、无责任心的基础上的谋杀,不过杀死的对象是自己,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异。

  江雨晴回过神来,没有看到预想中爹娘痛哭流涕、哥哥满眼泪水的场景。哀伤,肯定是有的,但还没有达到催泪的程度。试想,妻子死后,庄子鼓盆而歌,大口吃肉喝酒。相伴多年的老妻亡故,庄子难道没有一丝一缕的悲哀?非也,不过更为妻子脱离苦痛回归本源感到开心而已。

  对于这一点,江雨晴还是自信的,建立起强大的心理防御,多好的事情不得意忘形,多坏的遭遇不悲天悯人,挺好。

  二伯家已经响起哭丧的声音,江子愚和董氏匆匆赶过去,加入了哭丧的大军。随着越来越多的子孙后代加入,这哭声越来越响亮,但聋子都听得出来,也仅仅是哭声而已,鬼知道有没有真哭。农家就是这样,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亲人离世,就算是没泪,也还是要哭出声来的,哭声愈大,代表着生前越孝顺。

  江雨晴对这个传统有些不解,如果孝顺不孝顺可以用去世后的哭声来衡量,是不是意味着再混账的儿女一旦哭得大声,就抹去了往日里的混蛋行为?在她看来,对父母生前点点滴滴的孝顺,便是对二老百年之后最大的哀悼。

  江俊山咽了气,杨氏领着四个儿子给他洗了澡,穿上了早就做好的寿衣,并把他安放在十几年前就准备好的棺材里。农家人一旦年过半百,基本上就开始准备棺材了。因为生活拮据,棺材的材质多以桐树为主,外面涂抹桐油和黑漆。

  棺材在江子明家堂屋里端端正正摆放着,四个角落都垫了高高的凳子,白绫从棺材上悬下,随着气流摆动。前面的几案上燃着胳膊粗细的白蜡烛,几案的前面置放着火盆,盆中炭火旺盛,子女不断往里面添加着纸钱。

  “我的爹啊,你咋说走就走了。”、“爹啊爹,我的亲爹。”、“我的老天爷啊!”……

  孝子个个都哭出了泪,没有嘶声力竭喊得,孝女个个并不见泪,但成了哭哭丧声的中坚力量。反倒是几个小孩子,可能还不理解死亡为何物,在院子里嘻嘻哈哈乱跑乱闹,并没有被大人喝止,“孩子小不懂事”这块免死金牌从古至今都通用。

  连续三天,早晨吃完饭去哭,中午吃过饭继续哭,一直到夜深人静,才停了哭声,回家睡觉。

  不知是不是上天怜悯,从江俊山驾鹤西游之后,天气就一直很凉快,空气中的温度没有往日里闷热,因此才能守灵三天,否则天气热的时候,一天就要入土为安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天还没有大亮,江家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起床了。

  出殡,宴席。

  出殡前,所有亲属要依次再观一遍逝者遗容。主事人是江家老白子——老五江锦山,在他的指挥下,江子善、江子仁、江子明和江子愚四兄弟合力把棺材盖子打开,幸好尸体完好,没有什么异味。“观看遗容的时候,别把泪滴到棺材里,听到没?”江锦山把失去大哥的哀痛化作此时的镇定,妥善地安排好各项事宜,希望他走的没有后顾之忧,无牵无挂。

  临到江子愚的时候,他两手把江野抱起来,一起看着棺材里的老人。随后是董氏,她也把江雨晴那般抱起来。

  应该是解脱了吧,此时的江俊山看着真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了。不看还好,这么一看,往日里的种种都浮上心头,咦,是泪,泪水怎么就不由自主留下来了?先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御呢,怎么忽然间就消失不见了?不是说好应该为爷爷脱离痛苦感到高兴吗?往日里锻炼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理智心态怎么也都不起半点作用?

  江雨晴哭成了泪人儿,一个两岁的孩子,因为爷爷去世哭得差点断了气,这话说给一百个人,一百零一个不信。众人都以为她是吓着了,哭就哭吧,在丧礼上大哭,不管缘于什么,都十分应景。让外人见了,说不定还会说,江家的家教好,屁大点的小孩子都知道给老人哭丧。

  礼毕,棺材被重新合上,并用被铆得结结实实。

  青壮男子合力把棺材抬到院中摆好的两根四四方方的木杠上,妇人们则合力把棺材的罩子套上,这罩子极其华美,东西南北四面分别镶嵌的是金灿灿立体的龙飞凤舞图、百子千孙图、王母贺寿图、阎罗封官图,上面则似新娘轿子的顶部,垂下来或黄金色或白银色的流苏,四个角落都是古代建筑中钩心斗角的模样,也都贴了金箔,明晃晃的很刺眼。

  等待装饰完毕,两根大杠下面又垫上两根同样四方端正的中杠,如此就形成了正方形,中杠左右两侧露头,就在这四个露头的部分,再各垫上一枚小杠,两人一前一后抬一小杠,总共八人。四兄弟走前,族内的另外四名壮丁走后。

  “起杠!”江锦山一声高喊。

  “嘿吼!”八壮汉肩膀上杠。

  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女鸦雀无声,等着老白子发话。

  “鸣炮!”江锦山一声令下,爆竹声噼里啪啦响起。

  “奏乐!”江锦山再喊,笙、唢呐、铜锣和梆子的声音应声响起。

  乐声响起之后,整个送殡队伍开始行进,走在最前端的是长孙,江子善的大儿子,名唤江义,扛着大花圈带路,其次是江宁,手里举着柳钗子,即是裹了白纸的柳枝,后边紧跟着哭丧声震天的孝子孝女,而后是八人抬棺,棺材后跟着同族亲人,漫天撒着纸钱,唢呐队伍走在最后,吹奏着《打墓调》、《雁落沙滩》和《百鸟朝凤》等古调。

  江野牵着江雨晴,走在孝子孝女的队伍里。江雨晴不时回头看父亲,棺材加上大中小杠,八大壮汉都非常吃力,江子愚的脸憋的通红,汗水早就打湿了衣裳,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流。其他几人的形容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鞭炮放了一路,三轮枪响了一路,唢呐吹了一路,子孙哭了一路……到江家坟院也不过两三百米的距离,但愣是走出了两三公里的感觉。

  到了墓地之后,墓穴已经挖好,位于老太爷老太太坟旁。江雨晴依稀记得,当初江子愚提到江家的坟院时说,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坟,后面六个爷爷百年之后的坟,总共七座,已经定好了位置,从年长到年幼,呈北斗七星排列,这还是当初大老太爷在世时,花了重金托风水先生看好的,后世子孙不能更改违逆,必须严格遵守,否则坏了江家的风水,谁也担当不起。

  “落杠!”江锦山的嗓音已经嘶哑。

  “嘿吼!”八壮汉齐声缓缓蹲下,把棺材放置在墓穴旁。

  鎏金罩子去掉之后,黑漆棺材两端被粗麻绳套住,四兄弟抬着,小心翼翼置于墓穴之中。随后,四人同时接过递来的铁锨,一边流泪,一边往墓穴里掩土,哭丧队伍的分贝也高了几个等级。这才是入土为安吧,再见了,爷爷,希望你安息,在另外一个世界没有痛苦。江雨晴趴在一旁,看着棺材逐渐被覆盖,墓穴逐渐被填平,填平的地方又垒出一个新鲜的坟包。坟包上插着两个硕大的花圈,柳钗子也被插在坟旁,鞭炮响,纸钱烧,唢呐响……

  正常情况下,送殡队伍走在最前头的应当是杨氏,但守灵三天,哭了三天之后,杨氏悲伤过度倒下了。这次江雨晴来到农家后,送走的第一个亲人。她很担心奶奶杨氏的身体,担心她这么一倒下,也跟着去了。夫妇本是同林鸟,偕老之后终究还是要阴阳两隔,因此有夫妻共赴黄泉,同渡忘川,同喝孟婆汤,要下辈子再续前缘。

  红嘴相思鸟、犀鸟、大雁……伴侣死去,也不苟活,选择殉情。动物犹如此,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又何尝不会如此?

  相信真爱,这是江雨晴的执念。

  送殡当日后面发生的一切,江雨晴都没有提起兴致来,她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想世界里,无法自拔,也不愿意拔。不过在回程之前,她找到了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哥哥的坟墓,江河,多好听的名字,但也成了一抔黄土,难掩无情命运愁。小小坟包上生满了野草,也有零星的小花,草荣草枯一年,花开花谢一岁,人生人死一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