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躺在软枕上，伸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脑袋有些晕眩。

　　他果然，还是老了阿。

　　瞧了一眼旁侧帐幔上缀着并蒂花穗结，依稀记得那是林夫人刚过府时，亲手编好挂上去的。那个低眉顺眼的女人，总是对这些成双成对的东西，有着特别的爱好。

　　想到此，他胸口不由一阵烦闷，望了望躺在旁边美姬，便是熟睡中脸上都挂着妖媚的笑意，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老爷？”门外响起白起的声音。

　　林老爷翻身起来，抓过外衣披在身上，推开屋门，白起正立在门外，半低着头，看见他出来，忙小步走进：“老爷，夫人不让送公子上山，说公子这段时间去衔月阁住。”

　　“衔月阁？”林老爷皱了皱眉。

　　“是的，夫人说，衔月阁已经收拾出来了。公子既然下山来，就暂且住在山下了。”白起道：“还有，公主府来人了。”

　　“是来请六丫头的？”

　　白起点点头：“早先老爷说不让小姐出门，小姐就请人递信去公主府，说是不能到了。不过，方才公主府又派人来说，康成公主请了让玥瑶小姐做她的送嫁娘子，请小姐准备准备，陪公主一起进宫，车驾会直接到门口来接。这次，公主府的嬷嬷，是直接到尚武堂来送信的。”

　　“她倒是好大的面子！”林老爷冷冷道。

　　“老爷，您看......”

　　“既是公主来请，就让她去。”

　　“是。”白起说着，却还立在原地，抬眼瞧了瞧林老爷的脸色。

　　“还有什么事？”

　　白起迟疑了一下，走进几步，靠近林老爷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她可真是会挑时候！一个闹还不够，两个一起闹，是想翻天么！”林老爷面色一冷，道：“不准，你找人去给我拦着，你去跟她说，她要是敢这个时候回来，小心我把她腿打断咯！”

　　“是。”白起听命退了出去。

　　落霞居内，大大小小的丫头跑进跑出的忙乱着。

　　林夫人一面指挥着木槿收拾东西，一面给玥瑶嘱咐着宫里头的规矩，还不放心，道：“不行，还是让许嬷嬷跟着你去，你凡事有不懂处可以问。”

　　“母亲身边的人都给了我，我还不放心了呢。”玥瑶摇头道：“父亲那脾气，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许嬷嬷跟着母亲，我才能放心一些。”

　　林夫人想了想，道：“那让嫣红跟着你，这丫头也陪着我进过几次宫，大概的规矩也还是知道的。”

　　“不用，有木槿和翠竹陪着我就行了。”玥瑶道：“倒是母亲那边，要多几个人跟着才好。我瞧父亲今天那样子，火气可大着呢。”

　　“你放心，你父亲他无非是担心我走了，没人替他打理家财。”林夫人道：“我的陪嫁，他要是有脸要，便都给他就是了。”

　　“母亲，你当真下定决心了吗？”要做到林夫人对林老爷这样的百般隐忍，需要多少耐心和克制，玥瑶不得而知，但她知道，要放弃一段用心付出的感情，绝不比苦苦经营来得容易。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林夫人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我如果不离开，只怕会从头输到尾。”

　　到了申正时分，康成公主的乘驾到了林府门口。

　　贵嬷嬷领着几个年纪稍轻的嬷嬷下车来，从翠竹和木槿手上接过东西，安置到后面的小马车上。

　　“玥瑶！”脸上挂着蒙纱的康成公主掀开车帘，朝着玥瑶招了招手。

　　玥瑶上了马车，康成公主手伸出车窗外晃了晃，马车就行进起来。

　　“罗松节后，怎么都不见你来看我了？”康成公主看着玥瑶，话语中有一丝明显的埋怨。

　　“父亲，最近不大让我出门。”玥瑶道：“公主，最近过的好么？”

　　“有什么好不好的，还不就是那样呗。”康成公主道：“瞧着你脸色不是很好，你父亲为什么不让你出门阿？今日要不是你送信来，我道你摆架子不理我呢。”

　　玥瑶笑了笑，忽然对这样直言不讳的康成公主很感亲切，心中微暖：“我哪有架子好摆。是因为最近圣上选妃之事，父亲说我们家也是再选之列，叫我不要没事出去乱走，免得惹人非议。”

　　“你来我府上，谁敢非议你阿！你父亲也太胆小了些。”说完，见玥瑶沉默不语，忽然意识到自己言辞有些不妥：“我是说林侯爷......”

　　“其实那只是个幌子。”玥瑶道：“这些日子，母亲为着琴姨娘的事情，和父亲有些矛盾。母亲心绪不太好，我只能多在家陪陪她。”

　　“难道就是那个歌姬？丽妃的妹妹？”

　　玥瑶点了点头，也不欲多说。虽然林夫人和林老爷和离后，京城勋贵都会知道，不过现下还不到好时机。何况康成公主正要大婚，她说些自家母亲和离的事，也未免不合时宜。

　　“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在玉阳山，赵青云算卦的那个八字吗？”康成公主幽幽的看了玥瑶一眼，低眉道：“那是个女子。”

　　瞧着当时赵青云，此事本在意料之中。

　　虽说康成公主新婚前发现驸马另有所爱，大煞风景，不过两人八字不合，倒也算是万幸。

　　玥瑶正想说点什么开解开解康成公主，康成公主挪了挪身子，靠了过来，做到玥瑶身边，掏出一张纸来：“你看。”

　　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着：望春阁三个字。

　　“我私下里，寻着哥哥身边的近侍打探了好久，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住这里的。”康成公主偏头看了看玥瑶：“我一向甚少出门，不认识这地方，可这名字看着真不像什么好地方，你有没有听过？”

　　玥瑶见康成公主连名字都不好意思念出来，就知道她指的不是好地方是什么所在了。

　　“如果我差人去打听，哥哥一定会知道，哥哥知道了，便会阻止，所以我自己，是不可能打听出什么来的。”康成公主望着玥瑶，亮晶晶的眼珠里，充满期待。

　　“公主是想托我去打听？”玥瑶皱了皱眉：“公主都要和赵公子成亲了，还要打听这个做什么？何况，那是石老曾说，他们八字不合阿，想来赵公子以后不会去见他了。”

　　“你怎么说的和哥哥一个调调呢。”康成公主不满道：“我就是想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是不是长得很美。”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公主想知道，我自然可以帮你打听。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找到。”玥瑶并不敢打包票，毕竟此事九皇子已经知道，未必不会私下做什么准备。

　　“知道你答应就行了。”康成公主笑了笑，和玥瑶说起宫里的事：“按规矩，这番只是我一人进宫的。不过我心下有些怕，所以想找个人陪陪我。姨母本来打算让毓秀表妹来，可她是真的生性安静，三句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和她一起，闷都要闷死了。不过别的，我也不认识什么人了，所以想来想去，只好来找你了。”

　　听着康成公主这番话，玥瑶倒有些明白，她为何不喜欢岳毓敏了，她如此话多，找个话少的自然受不了。

　　很快，马车就驶出了北区，进入西南街市，两侧的树梢上用红色的彩带结着红色流苏，每个一段路，便挂上一个红灯笼。康成公主大婚未至，城区内已然喜气弥散了。

　　“哥哥真是的，怎么弄的这样招摇。”康成公主望着窗外飘飞的彩带，不觉有些难为情。

　　“九殿下，只有公主一个妹妹么。”玥瑶笑道。

　　“过些日子，父皇就要为哥哥选妃了。”康成公主瞧了瞧坐在对面的玥瑶，一身玉色绣蔷薇的绉绸袷外套了一件藕荷色江绸褂襴，头发挽成一个温婉的垂云髻，别着三朵依次渐大的玉兰雕玉花簪，戴了一支珊瑚鎏金点翠发钗，耳上缀着白色的水晶玫瑰银环吊坠，还是一贯的清新雅致。

　　“你们林府也是待选公卿之家。”康成公主瞧着玥瑶比初见时纤瘦了不少以后越来越显得圆润适度的白皙脸颊，笑道：“你喜欢哥哥么？”

　　没想到康成公主问的这样直接，玥瑶微微一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马车忽然轻轻一摇，停了下来。

　　“怎么了？”康成公主掀开车帘，问道。

　　一个黑衣护卫回道：“回禀公主，前面有个老头的马车翻了，车上载的玉米滚了一地，拦了路。已经派人上去清理了，公主且请稍待。”

　　这一路段，正在东西市交汇的路口，再往前一段，便是上元桥附近，正是龙蛇混杂，小贩聚齐的地方。

　　拉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走到路口时翻了车，一车的玉米棒子滚了一地，不少人涌上来，从地上捡起一捆，捧在怀里，转身就走。

　　老农坐在路中间急的又哭又喊，更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才把路口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二个二十岁左右的布衣男子，站在路边，喝止着上来抢玉米的人。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男子仿佛有些身手，喝退了不少恣意闹事的泼皮，只是那些听闻消息赶来的农民商妇们，提着竹筐，抱着小孩，三五成群的涌过来强拣玉米，却是骂也骂不走，打也不好打。

　　直到公主府的一队护卫，骑马挥着皮鞭上去，才惊退了路中围着的人群。

　　只是那拉玉米的老头，看着自己慢慢一车玉米，压坏的压坏，没压坏的被哄抢了一大半，伤心欲绝的坐在路中心，仍那护卫如何喝骂，老头就是捶胸顿足，不肯离开。

　　“老人家，你的玉米，我们买了，你把车拉开吧。”正在发癫的老头转头一看，只见金色华盖的马车掀开了一角车帘，一个十三四岁华服的小姐伸出手来，递过一颗粉嫩温润的珍珠：“这个够了吧。”

　　两边围观的人看着，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这不是公主府的乘驾么？”

　　“公主，莫不是传说一直养在民间，过两日要出嫁的康成公主么？”

　　“可不是么。哇，这老头真是好福气，居然能得到公主府的赏赐。”

　　老头忽的坐了起来，慢慢走过去，乌黑枯瘦的手抖抖索索的伸了伸，终究不敢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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