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酒楼在通州城是有名的豪华，一面临街，两面临水。杜仲本来还想租条船去河里泛泛舟，但走了老远也没看到有租游船的，只好作罢。

　　这种天气，水上泛舟，最是惬意。想当年她还是黑婆婆的时候，每每看到别人这样游湖都羡慕得要死，恨不得自己也坐在上面，衣袂飘飘，茶香袅袅……但她只要一靠近，就被人当乞丐一样赶得远远的，到了后来，甚至看到她的样子就尖叫“黑婆婆来了”，最后只好空留了遗憾回了柳溪镇。

　　杜仲挑了一个临河的雅间。叫了一壶好茶，几碟小吃，就将腿翘在窗台上，对着河风慢慢品味那壶名叫过去的苦茶。

　　黄柏也紧挨着他师姐坐下。“师姐，我脑子里有太多疑问了，你赶紧都给我说说——小声地说就行。”

　　杜仲侧过头来看他，只见他清俊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清亮过人。这是一双还没有经过江湖这大染缸的干净的眸子，但是啊，逃不掉的，他们都是江湖人，这辈子注定逃不掉了。

　　“好，我全部都告诉你。啧啧——别挨那么紧，你热不热你！不用紧张，这旁边的两个房间都没有人，要是有人从前面进来了，而我们又正好不想见，就可以从这里跳下去，反正我们都会游水，安全的很。来，师姐再教你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个秘诀：到任何地方，首先想到的，就是逃命的时候要怎么走。记住了吗？”

　　“嗯嗯，师姐你接着说。”黄柏忍住地“逃命”两个字的调侃，心想听故事要紧。

　　“好。首先，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叫我师姐，最好要叫我杜兄。”

　　“嗯嗯，明白了！杜兄你接着说。”

　　“先来说说刘大小姐的事儿吧。这事儿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因为那**贼进她的房间，是她自愿的，或者说，是她的帮忙，**贼才能进去。原因吗，因为她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可能是不喜欢武夫的原因，对家里给她安排的张家和赵家都不满意。但是她又没法逃离，正好这个时候**贼出现了，可能还正好风度翩翩满腹诗书，跟刘大小姐一见倾心二见可能就把身子交了出去。反正她也不想嫁给那些武夫，于是，干脆将计就计，来了这么一出。”

　　“啊——”黄柏张大了嘴，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毕竟这个想法太大逆不道了，刘大小姐想不嫁，还有的是办法，用不着用这么自损的招儿。毕竟，这样一来她的名声就臭了，也没法嫁人了。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这个说法不成立吗？”

　　“所以那个**贼真的很厉害。我想，可能还不仅仅是厉害，或者仅仅是**，说不定还有其他的阴谋。你还记的吗，刘老爷透露，他还在其他几个大城镇采过花，还都是大户人家，怎么都这么巧，还都得逞了呢？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听到的吗，新成立的黑火教，声势很是浩大。如果是个普通的教会，一年多的时间肯定不会这么猖狂，肯定有过人之处，说不定这**就是其中之一。嗯——以后有机会要好好请教一下！”

　　“啧啧啧，黑婆婆向黑火教请教，江湖中人要是知道了肯定睡不着觉了。”

　　“关于这次的案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没？”

　　“按你的说法，是刘大小姐向丫鬟等人下了药，然后自己把**贼引进来，再装无辜？啧，演戏演得真好！所以说那鸳鸯也是绣了送给**贼的了！这么说起来，最大胆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羞羞怯怯的刘大小姐！我的天哪！所以上午你故意分析给我听，让那人听到，这样晚上至少他们就有了疑心，也能防一防了。要真是刘大小姐捣的鬼，让刘老爷出面也会更好——师姐你真是太聪明了！你脑子怎么就转得那么快呢，我就怎么就没想到呢？”

　　“嗯？”

　　“哦哦，杜兄杜兄！哈哈，杜兄，我真是爱死你了！”

　　杜仲无奈地看着那阳光的笑容，想发火都发不起来，“这些只是我猜测的，我也没有证据。不过我是把我的猜测放出去了，就看他们怎么处理吧。”

　　“嗯嗯，有道理有道理，杜仲英明！”

　　“不错，拍马屁功夫见长，果然出来历练是个好事！”

　　黄柏嘻嘻笑道：“杜兄，你是马么？我来拍拍你的屁股看——”

　　“没问题了？没问题就去给我把茶满上。”

　　“有有有！杜兄，我还听听你当年的故事，顺便讲讲刚才那两个人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很长。不过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就给你讲一个吧。去，把茶杯倒满，别让我说第三遍。”

　　黄柏立马狗腿地倒满了茶杯，然后搬了个凳子，紧紧挨着他师姐坐了下来，双手托腮，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

　　“我满了十五岁就被师父踢了出来闯荡，在外面整整呆了一年零三个月。我刚开始出来的时候跟你一样，傻傻呆呆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什么都好奇，都想去看看。这中间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苦就不用说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比你聪明，那就是我一直没洗过脸，所以大家看到的都是又老又丑的我，至少没人想侵犯我——我劝你，如果是你一个人行走的话，还是遮掩一下你的脸，要不然被黑火教抓去我可不一定会去救你！”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我扮你的书童，行了吧！接着说接着说！”

　　“说完了啊。”

　　“啊——不是吧，这就叫一件事？杜仲你真是没读过书啊！要不要我给你解释一下什么叫一件完整的事儿？！”

　　“啧啧——还跟我掉起书袋来了！好吧，给你说一个故事。我走啊走啊，后来有一天，我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湖州。因为听说湖州边的青湖每年春天都要举行大型的龙舟赛，煞是热闹，我既然到了那里就当然不会放过。到了赛龙舟的那天，我很开心，就挤进人群里去看，然后就看到了——”

　　那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几乎再没有比那天还要舒爽的天气，也再没有比那天更漂亮的景色了。杜仲兴奋得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一身邋遢，奋力地往人群中挤，想着去看湖里哪条龙舟最漂亮，哪条龙舟跑得最快。然后，她就看到了他。

　　只见他一袭白衫，腰间金色的腰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那金片再亮也亮不过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光芒。他长身玉立，站在船头，黑发高束，剑眉星目，红唇泯紧，双手有力均匀地敲打着鼓面。他就像那河边的柳树，轻柔而又坚定，他也像野鸡岭山顶的松树，挺拔而又清俊，他更像山里的奔跑的狐狸，矫健而又灵活……

　　原谅她，在她十五年的人生里，她只知道这些美好的东西，但他们全部加起来，都不如他的一个微笑……

　　岸边无数女人为他尖叫，但是他都听而不闻。最后他好似理所当然似的夺得了冠军。他们上岸的地方差点被女人们挤塌，大家不顾矜持，纷纷喊着“遇公子”“遇公子”，朝他挥手朝他扔手帕。而他只是微微笑笑，然后走向张家所在的地方，跟张家的长辈打过招呼以后，就轻轻执起张大小姐张絮儿的小手。

　　那一瞬间，岸边碎了一地的少女心。

　　包括杜仲的。

　　在他走向张家的时候，她终于知道了他是谁，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遇公子，她本来的未婚夫。但是因为她娘，现在他是张絮儿的未婚夫，是武林盟主的乘龙快婿。

　　在这之前她已经见过柳飘飘一面。那天她还刚出江湖不就，兴致勃勃地潜入了张府的后院，好不容易堵住了柳飘飘，刚一表明身份，就见柳飘飘跟见了鬼似的，赶紧吩咐人把她拉开了。她以为是叫她好好洗漱一番再叙旧，不想后来就是丫鬟们出来塞给了她一袋碎银子，就叫她赶紧走人。

　　说实话杜仲也不是很难过，本来她就没有多一个娘的打算，这人也见了，认也认了，回去能跟师父交代了，至于其他的，随便吧，她还正想多出去玩玩呢。

　　但是后来想想没看到后爹他们好似不太好哈，于是又蹲在张家大门外好几天，终于稍近距离地看全了张家所有的人。本来她只是把那当做是任务，准备回去告诉师父她都见过了然后就了事，也从来没有为那几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伤心难过。但是在湖边那一刻，她伤心了，深深的伤心了——

　　那些本该是她的！

　　“杜仲杜仲！——你发什么呆呢，回神回神！杜兄——”

　　杜仲从湖面上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道：“我说到哪里了？”

　　“你说你看到了什么东西，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出神？”

　　“哦，看到了很漂亮的龙舟，还有黑压压的人群。那一次的龙舟赛据说那是几年以来最盛大的一次，足足有三十多艘参加，不少地方的富人都自己组织了龙舟参加。那些龙舟条条跟红鲤鱼一样，又灵活又好看，在湖里穿梭——最后是孙遇得了头筹。”

　　“孙遇就是中午他们说的才俊榜的第二名，当今无数少女的梦中**？”

　　“嗯，就是他。他出身于湖州孙家。孙家不但在当地是望族，还在京中有当大官的，据说是好几代的忠臣了。孙遇也是个争气的，不仅四年前就考了探花，还在三年的比武大赛中进入了前三甲。嗬嗬，这样一个人，肯定是无数少女的梦中**的。不过呢，她们想也没用，他从小就跟现在的武林盟主张家的大女儿定了亲，是张家的乘龙快婿。”

　　“杜兄，我怎么感觉你说到他的时候老气横秋的，啧啧，他应该比你还大吧。当年你也见过他么？”

　　“嗯，见过。当时人太多了，我被挤啊挤啊就挤到了他那边。我当时那么丑，那些女人一看我离他们的偶像那么近，纷纷朝我扔石头，后来，没办法，我就迷晕了两个人，赶紧逃走了。”

　　“啊——那天那个捕快说什么湖州游湖会的两条人命，就是那个时候犯的事吗？”

　　“嗯。不过我下手有分寸，肯定不会致命。但具体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因为，那个时候她很狼狈地逃走了。

　　她实在是太激动了，就跟着人群也往张家那边挤过去。女人们哪怕明知得不到，也拼命地想挤过去近一点看看。如果是平时，她肯定早就不屑地走开了，不就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嘛，有什么好看的？！但是那一刻她也入了魔，只想着近一点，再近一点，然后一个大力，她就被几个人挤出了人群，狠狠地摔在了他们的面前。

　　她忘了她会轻功这回事，也显然忘了她还没有洗脸，她还是黑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