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一瓢饮 第一百章 无声交锋
作者:青草戒指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巳时末,卫无忧带着小小前往庆华殿。

  他已经问过当初服侍小小的两名宫女,那两名宫女也证实了小小的说法:两人的确只说了没三两句话,挽月因见小小面露羞涩而疑心大发,冲将过去未问明事实真相便把小小推下了水。

  卫无忧回头看看边走边东张西望的小小,小小觉察到他的目光,对着他粲然一笑,目光澄澈、毫无半点芥蒂。卫无忧回过头,心里又开始闷闷的不舒服起来。

  转过一道花圃,一身石青色交领直裰的南宫越见卫无忧带着小小走过,忙上前揖手一礼唤道:“睿王殿下!”

  卫无忧止住脚步,探究地看着他。只见他双目微垂、面色平静地说道:“越在此等候殿下,是想向小小姑娘表示歉意。”

  南宫越微微蹙了蹙眉,有些无奈、有些倔强、还有些破釜沉舟的勇气般抬眼直视卫无忧道:“是越的错,累小小姑娘落水受惊。”

  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悲哀之色,眼神有些躲闪地望了小小一眼,面色微红道:“如今见小小姑娘无恙,越就放心了。”说罢,再次揖手一礼,后退两步立于路边,请卫无忧先行。

  卫无忧唇角轻挑,仔细盯着南宫越的眼睛,直到他神色越来越不自然,微垂的双眼也开始躲躲闪闪,整个人显得手足无措之时才将自己的目光移了开来,接着转头看向小小,恰好看到她羞涩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同情。

  卫无忧呵呵一笑道:“越客气了,是挽月无礼,太过鲁莽冲撞了越。本王替她向越表示歉意,也希望越不要跟她计较才是。”

  提及挽月,南宫越眼中毫不掩饰地闪过一丝反感之意,低头嗫嚅连称不敢。

  卫无忧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忍不住又想起小时候曾发生过的一件事。

  那时候南宫越刚刚入玄不过一年有余,似乎不过四岁多的样子。虽然身边有教养嬷嬷照看着,却仍然常被宫里的宫女太监欺辱,吃穿用度也常常被无故克扣。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南宫越长得又瘦又小,五岁的挽月常常追在他身后唤他“瘦老鼠”,还经常拿吃剩的茶点掷到他身上。

  那年夏日,因南宫越拒绝了挽月替她捡珠花的要求,被挽月将一块桂花糕砸到了他脸上。一向温顺的南宫越仿佛发了狂,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是凶悍,将挽月狠狠推倒在地。

  当初还是淑妃的母后令舒雨姑姑掌掴了南宫越两巴掌,又令他在酷暑下顶着烈日跪了三个时辰。

  卫无忧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瘦小的、倔强的身影直挺挺跪在院中的情景。没有一个人为他求情,父皇对此也充耳不闻,只有南宫越从月国跟来的奶娘,哭求着磕破了额头,却依然没能为他求来宽恕。

  南宫越中暑昏迷,父皇象征性地派了一名御医,并以出宫养病为由将他遣出宫去,此后再不闻不问。听说他一直病了近半年的时间,被奶娘一次次从鬼门关拉回来,病好之后便开始变得畏首畏尾,唯唯诺诺,更是避挽月如蛇蝎。

  而命运弄人,挽月却不知何时喜欢上了这个男子,甚至为了他与当年觊觎南宫越的潞王、二皇兄卫子清大打出手、反目成仇;更为了他拒绝了皇兄多次赐婚。二十岁的公主殿下,婚事一直耽误至今,这也是太后娘娘深恨南宫越的原因之一。

  小小常说的一句话叫: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变\态。或许南宫越受压制太久,终是忍不住心中的怨怼,狂怒之下才会失态的吧?

  卫无忧突然开始后悔当日让小小去了质子府。女子总是会毫无原则地同情弱者,南宫越这样一个谪仙般的落魄王子,更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心。

  想到这里,卫无忧转头看看小小,对南宫越笑道:“越还要等其他人吗?若无,不如与本王同行?”

  南宫越惊喜抬头,下意识看了小小一眼道:“也好。殿下先请!”见卫无忧点头启步,南宫越面露羞涩对小小说道:“小小姑娘请!”

  小小趁卫无忧不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够了啊,再装就不像了!南宫越面不改色跟在小小身边,一起向庆华殿走去。

  宴席开始后,小小跪坐在卫无忧案尾锦席上,为他执箸布菜、斟茶沽酒。南宫越的位置照例在席末处,与小小侧面相对。

  那时不时瞟来的怨念深重的目光让小小如芒刺在背,渐渐开始坐立不安,额头也开始冒出细汗。

  感觉到小小的异样,卫无忧奇怪地看了小小一眼道:“你怎么了?”

  小小讪讪笑道:“呃,这里好热!”

  热吗?卫无忧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厚实的衣衫,若有所思地看了南宫越一眼,正好看见他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卫无忧微微一笑,动作亲昵地伸手将小小鼻尖处一滴细汗轻轻拭去。小小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做,当即怔住。卫无忧接着抬手,用食指轻弹小小额头后,贴近她的耳边轻轻嗅了嗅笑问道:“热吗?嗯?”

  热热的口气呼入小小耳窝,小小脖子一缩,僵直着背,讪讪笑道:“呃,估计是御医给开的方子药量太足了。”

  卫无忧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低低说道:“是吗?”他呵呵一笑坐直身子,手臂微抬掂了掂宽袖,手指轻点酒杯道:“斟酒!”

  小小松了口气,连忙为他斟满酒。

  卫无忧执起酒杯遥遥对着南宫越略略示意,一饮而尽。小小转头看向南宫越,正好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

  南宫越亦举杯示意,冲小小微微颌首一笑,将杯中酒饮下。

  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激烈的交锋似乎点燃了空气,仿佛有火花在半空中“噼啪”作响。身边的气压越来越低,空气越来越凝重,小小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多,渐渐开始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小小半低着头,鼻尖处突然递过来一块雪白的缎帕把她吓了一跳,连忙抬眼看向卫无忧,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再次举了举手中的帕子。小小接过帕子,低声道:“谢殿下!”

  借着卫无忧向皇上敬酒,小小目露乞求之色,飞快地瞟了南宫越一眼。南宫越心下一叹,放下手中酒杯,悄然离席而去。

  他的离开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上首之人更不会在意他的中途离席。

  挽月公主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待卫无忧敬过酒后,对他笑道:“六哥看起来很是悠闲适意,想必定是小小服侍得当。挽月身边的侍女个个粗手笨脚,平日里使唤着极不顺手。六哥若是疼挽月,不如将小小借给挽月几日,也好帮挽月调\教调\教这些宫女,如何?”

  小小连忙看向卫无忧,她怎会不知挽月用意,只怕自己去了漱玉宫,便是有来无回了。

  卫无忧抬手将小小鬓发抚到耳后,淡淡说道:“挽月怎可如此无礼?小小是本王姬妾,又不是侍女,怎能随意指使?”话音刚落,只听得“当啷”一声,小小手中的筷子已经掉落到了食案上。

  看着小小瞬间惨白的脸色,卫无忧眼中满是失落。他垂下眼,执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这三十年的玉梨春,除了苦涩,已完全不见了之前的甘醇。

  宴毕,卫无忧已经微醺,太后娘娘见天色尚早,便再三嘱咐小小要仔细服侍着,又派了寿康宫和总管送他出宫。

  回王府的马车上,卫无忧眼神迷朦,身上散着浓浓的酒气。他直直看着小小,半晌方似自言自语、又似对小小道:“玄、月两国自缔结停战协议至今已有十余年,现在两国关系渐趋稳定,月国国主又应皇兄之请,遣嫁公主入玄,并请返南宫越回国婚配,皇兄已经答应其所求。月国公主嫁车在三月底便可抵达,介时南宫越会随月国使臣踏上归国之程。”

  卫无忧话音落,马车内一片死寂,只余车轮碌碌前行声。良久,就在小小以为卫无忧已经睡着的时候,又听到他呓语般叹息道:“只可惜盈盈的心意,怕是注定要落空了!”

  小小一言不发,僵直着背跪坐在马车内。卫无忧眯着眼睛看了面无表情的小小片刻,重新闭上眼睛,长长叹息一声。

  回到王府,卫无忧脚步踉踉跄跄,半拥半抱倚在小小身上,王府下人都识趣地退至一旁,任由卫无忧揽着小小,半是醉态半是胁迫将她带至雍华院正房东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