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约转眼就到了，今日恰巧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兰陵王静静站在王府后花园的一个跨院门前，神情有些恍惚，他的心情如同这浓浓秋意一般瑟瑟悲凉。

　　跨院是兰陵王的发妻当年住过的，自从亡妻去世后，这个院子已经封闭了十余年了，王府上下都知道兰陵王的规矩：无论谁胆敢入此院，杀无赦。

　　张若灵偏偏就选中了这个院子，整整在里面待了三天，连每顿饭菜都是送到里面去的。

　　此时，从跨院出来一个婢女，向兰陵王禀告道：“郡王，若灵姑娘请您进去！”

　　“若灵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兰陵王见到张若灵，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彬彬有礼道。

　　“想必兰陵王已经做出决断了！”张若灵静静地盯着兰陵王，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是的！”

　　张若灵不语，静静等着下文。

　　“本来，我已经决定按照姑娘的意思归隐山林了，但是……”说到这里，兰陵王脸上显出了无限的悲伤：“今天早晨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出什么事了？”张若灵不解。

　　“斛律将军去了！”兰陵王用低沉的声音道。

　　“你说的是斛律光将军？”张若灵大吃一惊。

　　斛律光，字明月，少年时就精通骑马射箭，以武艺闻名于世。曾陪同皇帝在洹桥狩猎，看见一只大鸟展翅高飞，斛律光拿起弓来，一箭就射了下来，而且是正中要害。这只鸟形状像车轮，旋转着掉了下来，一看是只大雕。皇帝拿过雕来观看，夸赞他为“落雕都督”。

　　斛律光一个女儿作了皇后，两个女儿是太子妃，子弟皆封侯作将，还娶了三位公主。全家功高位显，门第极盛。

　　北齐有两员大将，斛律光和兰陵王；北周也有两员大将，韦孝宽和齐王宪。两边国情相似。国力相当，将领不相上下，所以，长期以来相持不下。如今，斛律光死了，只剩兰陵王一个人独力支撑摇摇欲坠的北齐了。

　　张若灵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兰陵王肯定不会为了自己的安危而置北齐社稷于不顾，她悠悠叹道：“想必兰陵王已经决定为国尽忠了？”

　　兰陵王点点头

　　张若灵又问道：“斛律将军是如何死的？”

　　兰陵王叹了口气道：“北周韦孝宽忌妒斛律将军英武勇敢，便制造谣言……！”

　　“不用问，肯定是高纬将斛律将军赐死了？”张若灵打断了兰陵王的话，满脸讥讽道。

　　兰陵王道痛苦地点点头。

　　名将，有两种。

　　一种是在强大的国家背景下，攻城拔寨，建功立业。比如秦朝的王翦，汉朝的卫青和霍去病，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后方有源源不断的军力补给、粮草供应，他们打仗，没有什么顾忌。

　　还有一种名将，他们的命运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挣扎。他们的背后没有强大的国家，没有充足的后勤供应，甚至有时候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他们一生拼杀在战场之上，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国家内部的敌人。

　　弱国出将军，比如战国的廉颇、赵牧。他们守卫的国家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而且实力上要逊色不少，但是就是因为他们始终处在弱者的地位上，时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抗敌人，所以他们每次在不利的局面之下打仗，逐渐就锻炼出一身的好本事，而且他们则因为忠诚，即使国家没有希望，他们也不会失望。这种人，没有缺点，他们不可战胜。他们的弱点不在他们身上，而在他们背后的国家。只要他们背后的国家如磐石一般坚硬，他们就是无敌之师。如果背后的国家出现了裂痕，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廉颇遭到赵王的猜忌，逃亡魏国，这才有了著名的“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句子。李牧遭到赵王的猜忌，撤职斩首，这才有了后来的长平之战悲剧的上演。

　　现在，历史在斛律光身上重演。

　　斛律光在外面上阵杀敌，但高纬却宠信一帮奸人，斛律光很不满，他经常说：有这么一帮小人在皇帝身边，国家迟早是要灭亡的。

　　得罪谁不能得罪小人，这句话是经典名言。斛律光这样说，无疑得罪了高纬身边的这些小人，他们开始在高纬面前说斛律光的坏话。于是，怀疑的种子在高纬的心中生了根。

　　斛律光与皇帝之间的隔阂被韦孝宽看在眼里，一个屡试不爽的阴谋开始了。

　　韦孝宽是北周的第一武将，但是他却打不过北齐的第一武将斛律光，不止一次打不过，两个人交手很多次，韦孝宽一次都没有赢过。当他得知北齐的大臣和斛律光不和时，他意识到，一个绝好的机会已经到来。他找人编了一首歌，然后派人到北齐的都城邺城去，找了一帮叫花子，不停地唱这首歌，结果在有预谋的计划下，邺城的大街小巷随时都会听到这首“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的歌。

　　百升等于一斛，影射斛律光的姓，明月是斛律光的字。意思是说：斛律光将要当皇帝，北齐王就要垮台了。

　　高纬身边的那些和斛律光不和的人听到这首歌很高兴，一个铲除斛律光的机会来了。

　　他们马上对高纬说：斛律光有谋反的想法，他手上有军队，不容易对付，皇上您最好先下手为强。

　　听了这些歌谣，高纬对斛律光也从怀疑立刻上升为不信任。怀疑你，最多限制一下你，而不信任你，就要拿走你的性命。留一个随时有可能造反的大将军在身边，睡觉都不踏实，还是杀了吧。

　　高纬首先赏赐给斛律光一匹好马，然后约定第二天一起去爬山。

　　第二天，斛律光穿着休闲服，到宫中等皇帝的时候，高纬命人对他下了毒手。

　　一代名将斛律光就这样死了。

　　“前车之鉴，后车之辙，你难道不再想想了？”张若灵轻声问道。

　　“我意已决！”兰陵王说这话时，颇有一丝悲壮的意味。

　　“既是这样，那我今日便要离去了！”

　　“就要走了吗？”兰陵王有些伤感，一点都不似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人生何处不相逢！兰陵王多保重！”

　　“能与若灵姑娘相识，高某三生有幸，请受我一拜！”说罢，兰陵王向张若灵深深施了一礼。

　　张若灵并没有客气，生生受了兰陵王这一拜，她知道兰陵王此举是发自心底的，既有难以割舍情意，又有生死离别的悲楚。她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或许今生再也见不到这个让自己痴迷的男人了。

　　张若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强作笑颜道：“兰陵王且稍坐，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

　　张若灵款款起身，拿了琵琶复又坐下，眼神中有一缕温柔，还有一丝决绝：“古有高山流水觅知音，这几****特意为兰陵王谱了一曲，不知兰陵王可否闻曲知意！”

　　兰陵王闭目道：“高某洗耳恭听！”

　　张若灵拨动着琴弦，纤纤素手疾风乱雨，竟如铜锤一般，把心都敲碎掉，再密密地用金丝网抽紧在一起。忽而快，忽而慢；忽而强，忽而弱，乐声清越，碎金裂帛，在屋内肆意蔓延。她沉浸在琵琶里，像是进到了另一个清明世界，密布汗水的脸庞，渐渐放出光彩来。

　　兰陵王顺着琴音流淌的方向，听出了悲壮浑厚，气势不凡，古朴悠扬，仿佛看到千军万马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刀光剑影惊天动地的激战。残剑独舞，以命相搏，不一样的成败，却同一样的英勇。

　　兰陵王眼泪夺眶而出，只觉满心都是千古的郁气。琵琶峥嵘，只激荡在这小屋内，出了窗去，便淹没在委曲求全中，纵然有霸王之勇，可是又奈何，奈何？

　　曲终人未散，满屋的绕梁余音仍在两个雕塑般人儿头顶流连。

　　兰陵王双眼赤红：“此曲何名？”

　　“《兰陵王入阵曲》！”

　　“好，好曲，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知我高孝瓘，那便是若灵姑娘了！”

　　听了兰陵王这句话，张若灵的双眼模糊，已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心情发了芽，眼眸生了花，情到深处泪如雨下。

　　哽咽中，张若灵再次弹起琵琶潸然唱道：“谁，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离。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谁，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谁，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谁，唤我之心，掩我一世凌轹。谁，弃我而去，留我一世独殇。谁，可明我意，使我此生无憾。谁，可助我臂，纵横万载无双。谁，可倾我心，寸土恰似虚弥。谁，可葬吾怆，笑天地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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