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灾十赦令。

　　这是魔灾时期，人族以无数生命牺牲奠定的十条规定。

　　奠定这十条赦令权威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人族最强大的几位抗魔英雄共同发下的血脉誓言。

　　时至今日，平民或许未必，但基本上所有贵族体内，都留有至少一位英雄的血脉。

　　正是因为这十条规定，人族才得团结一致，残喘到魔族内乱溃败。

　　否则，缪斯大陆早已没有了人族的存在。

　　十赦令保障的是所有人族的利益。

　　可以说，在与魔族的战争中，十赦令有高于帝国宪法的地位，在秩序被推倒的战乱中，对人族贵族有着更为强大的约束力。

　　米卢城主所说的，正是十赦令中的第三条赦令。

　　正是这一条赦令，才导致了梅林帝国与冰原魔族的千年对峙，以及大陆上三大帝国与小国共存的局势，连魔法公国得以建立，也和这一赦令有关。

　　因为梅林帝国正是与冰原魔族抗战的第一线。

　　当初梅林的开国皇帝将梅丽尔王国这么大一块领土分给自己的弟弟出去，除了奖赏他的功劳之外，也是为了借助梅丽尔开国皇帝的班底，分担压力，共同抗击梅林。

　　而魔法公国的建立，除了初始创建者已成气候，也是因为那一代梅林皇帝意识到，仅凭借军队和士兵，梅林与冰原魔族的拉锯很难有改变，北线会一直拖着梅林无法发展壮大。

　　魔法公国由此得以建立，法师塔每年都向冰原输送法师的规定，也是在那时就定下的。

　　连梅林帝国至今都无法违背誓言，正是因为梅林先祖也是当初发下血誓的英雄之一，可见十赦令在缪斯大陆上的权威性。

　　但在魔灾战争中，将其执行得最彻底的，不是魔法王朝的军队，而是神圣教廷。

　　准确地说，是神圣教廷的宗教裁判所。

　　在魔灾期间和魔灾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神圣教廷的影响力无以复加，除了宗教本身，也和神圣教廷的第一任教皇有关。

　　神圣教廷的教皇，安格斯一世，正是所有英雄中首倡十赦令的人。

　　同时，他也是当初人族的领导者。

　　那位教皇当年如日中天，梅林先祖是其共抗魔族的战友，由于这个关系，加上梅林开国先君发誓永抗魔族，才令梅林得以立国。

　　神圣教廷至今蒙受安格斯一世的遗泽，在目前声势逐渐没落的局面下，为了保持声名，宗教裁判所必定会不顾一切！

　　“……红土镇的镇长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全家连夜撤离，但第三天，他们一家的尸体就在城外一片断崖下被发现，连他家那个还不到一岁的孙女也在里面！”

　　米卢恨得眼睛血红，咬牙切齿：

　　“那些黑乌鸦，他们根本没有人性！他们将裁判所的印记留在旁边的石头上，就是为了警示我们！他们是魔鬼，是吃人肉的魔鬼！”

　　说着说着，米卢的脸色又变得惨白。

　　林安看得出，他还有几分顾忌，并没有将全部真相说出。

　　不知道宗教裁判所的那些黑执事们做了什么，把这个城主吓得如同惊弓之鸟，即使面临全家死绝的恐怖，也不敢再离开红石城半步。

　　事实上，离开也没用，神圣教廷的眼线无所不在，即使解决了那个暗中盯着他们的黑执事，也会遇到第二个、第三个……

　　“所以，你索性封锁了这个消息，令整个领地上的平民给你们陪葬？”

　　米卢浑身一抖。

　　那个声音还是那么淡漠，但米卢心中升起一股彻骨寒意，如果他敢点头，下一秒，对方就会让他人头落地。

　　尽管事先早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米卢发现自己还是没用准备好面对死亡。

　　“当，当然不是！”

　　他努力做出不畏强权的模样，模糊颤抖的声音却泄了底：

　　“……按、按照战时规定，遭遇魔族入侵时，领主有权征召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青壮领民充军，那些平民抗拒征兵令，我才将他们全部抓起来，以儆效尤。”

　　林安默然。

　　这是领主的权力。

　　不但是红石城，在日后，在面临魔族肆虐的局面之前，各国各地的贵族和领主都会这样征召军队。

　　人命在战乱中根本不值钱。

　　很残酷，但，这就是战争。

　　说到底，这毕竟是个贵族集权的封建社会，缪斯大陆的社会制度，本来就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

　　什么保护领地是贵族的天职，如果手下没有一兵一卒，贵族总不可能赤手空拳去和魔族拼命。

　　说起来，神圣诺切王国确实比较悲剧。

　　神圣帝国下令神圣诺切王国迁移平民，其实主要迁移的只是不能上战场的老弱妇孺，可以征召为士兵的男丁，神圣诺切王国的贵族不会傻到放走。

　　神圣帝国的命令，其实也不是命令，而是提前动用了战争时期宗主国对属国平民的庇护权。

　　领民也是贵族的财产，而贵族的财产受到帝国法规和宗教律令双重保护，神圣不可侵犯。

　　即使是宗主国，神圣帝国也没有权力夺走神圣诺切王国的平民，除非是神圣诺切王国的平民主动离开领地，作为流民，被神圣帝国收容。

　　神圣帝国当然不是慈善家。

　　他们想收容这些平民，是因为战争必定导致大量的人口损失，而且流民失去了田地、财产和合法身份，他们之中的成年男性也注定了被编入军队的命运，甚至因为流亡期间体质虚弱的缘故，很可能会成为炮灰。

　　一向作为神圣帝国忠实走狗的神圣诺切王国会撕破脸，个中矛盾就在于此。

　　神圣诺切的王室和贵族无法撤退，那么军队是神圣诺切贵族最后的保命牌，而士兵又是从平民中来。

　　神圣帝国打得好算盘，想公开魔灾讯息，夺取神圣诺切贵族最后的立身之本，神圣诺切王国忍无可忍，必然与宗主国决裂。

　　从道理上看，在林安看来可恶的神圣诺切王国才是受害者。

　　但神圣帝国也并非没有道义优势。

　　神圣诺切王国位处大陆南端，土地丰饶，安逸已久，在此前那场人族内战中，连神圣帝国的帝都都差点被兵临城下，神圣诺切由于地缘关系，反而最为平静，根本没有被战火波及。

　　神圣帝国这个老大哥不能说不尽责。

　　现在问题来了。

　　魔族入侵的第一线，恰恰在最为安逸的神圣诺切王国领土内，以神圣诺切王国的军事力量，抵挡住魔族大军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因此神圣帝国公开魔灾消息，收容流民，并且将有生力量集中在一起抗击魔族的决定，可以说是为了大局。

　　哪怕以林安等人大军角度，也更希望神圣帝国能整合神圣诺切王国的有生力量，让军事力量更雄厚一点，抵挡魔族的时间更长一些，让他们有更多时间准备。

　　至于神圣诺切王国的贵族？

　　死就死去，关她什么事啊！

　　林安就算要同情，也只会同情那些在战乱中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平民。

　　对神圣诺切王国的平民来说，神圣帝国和神圣诺切王国一个是老虎，一个是豺狼，都是吃肉的，其实都差不多。

　　作为第一线中和魔族最早直接接触的领地，米卢和他领地上的领民的命运，说不上谁更倒霉一点。

　　红河高原土地贫瘠，人口稀疏，军队不但单薄，而且战斗力不值一提，连充当先锋的资格都没有，只会在魔灾降临的第一时间，就成为炮灰。

　　他领地上的领民，在其他领主眼中，至少还有价值，可以吸收人口，编入军队，所以反而敞开边境，容许流民进入。

　　而米卢这个名义上拥有者就成了绊脚石，不识大局，不知取舍，以往交好的贵族根本没人对他伸出援手，只等着他死后，领地成为无主之地，好接收他的土地和领民。

　　林安简直哭笑不得。

　　这些贵族真是太天真了。

　　她哂道：“你们以为魔灾是什么？过家家吗？如果区区几个男爵领的军队合起来，就有可能挡得住魔族，我们还用在高原上忙活这么久吗？”

　　她知道米卢多半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也不再隐藏。

　　“我知道！我知道！当我从那些村民口中得知一群大法师出现在红河高原上时，我就意识到，我的领地完了！尼特他们也完了！我们不可能挡住那些魔鬼！”

　　米卢又哭又笑，状若疯癫，仿佛要将这段时间以来的不安恐惧通通发泄出来：

　　“可是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亲人啊！就算要我们守土，但我的妻儿有什么错？他们弱小无力，什么也做不了，比那些平民妇孺还不如，但平民可以后撤，我的孩子们却得陪着我一起死！该死的十赦令！我怎么甘心！我怎么甘心！”

　　他捶打心口，胸膛发出嘭嘭的声音，血红的眼瞪着林安：

　　“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你能怎么做？！啊？！”

　　他眼中尽是不顾一切的疯狂，覆盖了之前的恐惧。

　　这已经不是等死，而是被逼着去死，米卢承受的恐惧绝望，更甚于那些无知的平民。

　　——不在沉默着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林安联想到这句话，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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