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进入藏经阁那唯一的竹林小道，又沿着中庭直走，习二经过大雄宝殿，绕过方丈楼的院落，从和尚院一部的院墙外围沿着小道走不过百米，这回就果然能看见远处院墙角落处，一扇红褐色的大门敞开着，大门上倒也简单，大大方方就写着两个字：“药局”

　　习二是打从本草纲目读完第一本那会，就已经知道在寺中有这么一所专门炼药制剂的秘处所在，他辗转多日一直想着来此参观参观，又总是抽不得空。

　　药局在寺中好歹属于隐秘机构，武道僧人虽说跌爬滚打的总得和药挂上干系，但要说求医用药，也都是寺属医领职守僧人们随传而至。这玩儿就并不是个医院诊所什么的，不兴抬着病人去排专家门诊的队，因此药局虽不难找，新来的一门心思求武的沙弥们，就没几个知道药局的大门是冲什么方向开的。

　　习二这回怀中揣着药方，一路来的就颇有些底气十足的味道，他大剌剌推门进院，又东张西望的四处查看，横眉厉目的，想要找找到底哪儿能藏着药材。

　　药局的院落看上去并不大，四四方方低墙矮瓦圈出这么个空间里，这会是静悄悄的瞧不见一个人影，院子里拉着几排绳架，下面整齐的摆放着一摞竹篾编制的药筛，院墙的角落处放着几只磨药用的蹍船，旁边是几条切药的铡刀，院子的正中，则堆满了研药用大大小小的各式捣钵。

　　看到绳架上晾晒的几只全型的根茎，习二也不由两眼一亮，凭着草药学的多日修习，他认识这是黄芪和长松两味草部药材。少林寺所在五乳峰西面地处山阴，终年植被苍郁，水清山秀，草药品种也是众多，绳架上所挂的这两种药材，是随便哪个地方飘一株下去就能成型的遍生药材，而独独是少室山所产，在其形、味、入药效果方面，就较别处为好，按药材的品次来看，这几只挂在院中晒制的普通药材，其根形饱满，体型庞硕，就应该是属于并不多见的佳品。

　　一进门就能看到合用的药材，习二心中高兴，就不禁走上前去用手指轻捏那支黄芪，他指下的黄芪药质尚软，内中还颇多水分，想是刚挂上不久，这些天来他熟读草部纲要，知道黄芪一旦干透研磨成粉，吃下则可利尿活血，还可润肺养容。

　　他这些日子在山前山后的到处游玩，见惯了山涧谷底的草本药材，而像眼前这样这么大支的，就一次也没见过。

　　习二的手还摸在那条根茎上，院落正面的堂屋里却发出响动，一名看上去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的慧字辈僧人从内间推门而出，那僧人看了看他，露出奇怪的表情，却又不发一言，只是去院子里拿了一扎马凳，一盅捣钵，想了想，又丢下两样药具，走过去拿了一条碾船，摇了摇头，又返身向屋内回走。当他经过习二身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又没病，又来药局作甚？”

　　“怎么说话呢，唉，我说你怎么说话呢？”习二立马不答应了。

　　“什么叫你又没病？我要是有病，这句话可就伤狠了人了，知道不？再说就凭你随便就这么档一眼，就能瞅出人有病没病？”他主要的症结还是反应在后一句上。

　　那慧字辈和尚不答他话，却道：“药局不是玩乐的地方，没东西参观，也没玩具玩，你们这帮领域外的家伙可别再这儿还无理取闹，去去去，该修禅修禅，该练功练功，我们这儿没你们要的东西。”说完要走。

　　“那你说我到底有病没病？……不对不对，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瞧出我没病了？”习二继续找话题紧逼。

　　“你这话说的有意思了，这不明摆着么，你印堂红润，双目晶莹，腰挺背直，四肢不颤，这又能有个什么狗屁病患了？”慧字辈僧人撇着嘴角晒道。

　　“那就不带我脾脏受损，视线模糊，骨质增生，手脚酸麻哒？医道里可是兴着望闻问切，你刚刚充其量那么一望，其他三门都还没做，就又给人下了定论了，信不信我马上羊角风癫戾症发作，破了你这通妄言？”习二开始手舞足蹈。

　　“行行，你口舌便给，你少年才俊，我才不和你聒噪，你有病，你有病行了吧，闪一边去，别妨碍我做事。”这个叫做慧真的药局和尚让开一步，就打算自习二的身边绕行进屋。

　　“别着啊，师叔，两句话没说完呢，你看你就发个什么脾气，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僧今天来药局是有正经勾当，我可是来按方做药来着……”习二手臂一展，仍然把人拦在院内。

　　“按方？你又能有什么方了？寺里的规矩，不是制药剂领的僧人，不许炼丹熬药！事实上你就连咱们这个门也不该进来的。”慧真左突右绕，却还是被习二堵住。

　　“哦？竟有这规矩？那你为啥一开头也不赶我出去？”习二堆着一张笑脸。

　　“我赶你到哪儿去？你以为进这门就当你进药局了？真是笑话。”慧真不屑道。

　　习二听他这一说，回身看看大门，摸着脑袋想不出趟来，他眼看着慧真又要走，连忙还是伸开手臂死命拦住。

　　慧真和尚皱着眉头，却也没见多生气的样子，他不耐烦道：“小子，那我跟你说点正经的，你不知道最近是天下动荡，咱们寺方丈颁下寺旨，要将药库成药存储数量翻倍。为此咱们药局所有制药剂领医僧，就都被在昨个支使着全体下山，去采办丹药所需的珍稀药材，如今这药局子里，可就只有我和慧果师兄留守，我就简单，没工夫撵你，也没工夫与你说话，所以你请随便参观，弄坏了东西自有戒律院执戒找你，我犯不着。”他把话说完，又夹着药具低头欲走。

　　“师叔且慢，都说了我不是来参观的，我是真的有方成药需要熬制……这个实不相瞒啊，小侄生来这个肾脏有点问题，导致自小体弱多病，后有神医经过家门怜我幼小无助，留下一纸古方，几粒丹丸，交代说常年服用，可保体格康健。这回上山这么久了，所存的药丸早已用光，眼看这就不能活啦！所以还请师叔给行个方便。”习二凄凄哀哀说完，双掌合十，再不伦不类的一揖到地。

　　“吹，你就凭空了吹，还古方呢，那你把方子拿过来让我瞧瞧。”

　　“神医临走嘱咐，古方难求，因此只可我一人尝用……”习二神情肃穆。

　　“恩，当然是这样了，不是这样倒还奇怪了呢，那这么说你还懂药理？你懂成药？”慧真斜着眼睛看向习二，神情不屑，满脸不信。

　　“正是略懂一二。”习二正色道。

　　“那好，我局首座玄苦长老曾言，但凡通晓药理，对制药制剂有一些兴趣的本寺弟子，都可安排进药局参研医领僧人的制药之法，你要是真通一些浅薄的草药知识，不糟蹋局里的药材，要烹火调药，就一切随你。”

　　“那真是……照啊！师叔听好，我要的一共是这些材料。”习二一听配药有门，就立马来了精神，他从怀里掏出丝绢展开，虚着眼神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样，就打算向人开始报药名了。

　　“哟，还真有张药方呢。”惠真点点头，放下腋下的药具，也不等习二读方子，就突然问道：“贯众的别称又叫什么？”

　　习二捏着薄绢一愣，顿时醒悟过来人这是要考究草药学理论，听刚才他的话中所述，药局首座可没交代白丁也能入室配药，于是想了想他答道：“是凤尾草吧，止血用的。”

　　“哟嗬，人物啊，小子，那我再问你，远志、干姜、桂心各三两加蜜制丸，能做什么用处？”

　　“那是治胸痹心痛的吧？”习二本草纲目早读的烂熟，于其上所述的概述就像是刻在脑子里似的，这会自然是张口即来。

　　慧真眼睛睁的老大，惊讶道：“可以啊，居然还真懂得制药呢，你这名堂是跟谁学的？低阶僧人近年入寺，都冲着武学精要，少有沙弥划到我们药局的，你这可不是自己攒出来的道理，得是真有懂得此道的师傅一点点教着才能入门。”他斜着眼奇怪的瞧着习二，见他脸上并无半分得意之色，心中一动，暗自讨道：师叔澄深外出觅药已久，听惠能说倒是有书信呈奉方丈，又在山下收了个徒弟送进寺来，难道他的那个弟子，就是眼前的这个领域外的小和尚了？

　　慧真的师叔澄深和尚在少林药局地位卓然，老头年近六旬，资历见识俱是药局医领僧人之首，性子上也是谦静虚和的受人尊重，慧真一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后辈竟是他的徒弟，心下间也不由得慎重起来。

　　到底是怀疑对方的真实身份，慧真不敢怠慢，于是他接着问道：“你的带路师父，是不是一名澄字辈僧侣？”

　　少林低阶僧众带路师父向来为层阶递进的规矩，出家比丘要一直到获了达摩院佛揭，有了真正的伴随一生的佛名为止，就都是根据所属辈份一个阶段换一个带路师父。

　　玄教澄，澄导慧，慧授清，清辅虚，层次井然，除非是方丈院特许的拥有莫大潜力的天才僧侣，才会被特别安排跨辈份的带路师父，所以惠真这一问也算是蛮有道理，依他所见，就这个不懂礼数，说起话来不文不武的年轻比丘，又能算个什么天才啦。

　　少林寺几百成千的武道沙弥，能获方丈院长老们垂青的就没几个，要说这小子能有什么跨辈拜师的事，也只有如澄深师叔那样的善心之士，才或许能怜其凄苦，直接收了入室弟子，好让寺中代为照看。

　　“是个澄字辈，但他还不肯让我拜师，说是要和长老们商量商量。”习二心想人是不是认识澄心那枚土鳖哦，回头不说实话没准就要传到他耳朵里去，因此所说的话倒句句都是直言。

　　慧真听了连连点头，他又道：“你手里的这个方子，我看也是从你师父那儿得到的吧？”

　　“你……怎么……知道？”习二不由得大惊失色，黑皮书里翻出三绢那会他记得是四下无人，这个药局的不怎么了不起的和尚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说……难道说……这个和尚是大智若愚，大善如恶，大隐藏于药铺的了不得的大高手不成？

　　“这还不好猜的很，这世上又有那位神医能像我澄深师叔那样心地慈和，乐于助人的？”慧真嘴角一咧，看着习二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也不由的一乐。

　　“行了，既然是师叔的徒弟，那就都不是外人，药库在里间，你有什么需要的就随我进去拿了就是，要自配制药，院子里这些药具你就就都用的着，行炉成丹，左手那间丹房里所有堪用的家火把式也一应俱全，唉，对了，忘了问你，你这方子是做丸子还是做汤剂啊？”慧真说到这里用手推了推呆若木鸡的习二。

　　“做丸子，做丸子，汤不好带……”习二明白过来赶忙应道。

　　“不知道有储剂瓷瓶啊？说的什么糊涂话呢，好啦，赶紧的，别再耽搁闲工夫了，我这儿一堆事没做呢，总不成陪你个新人蛋子在这儿泡一天。”慧真说完拎起药具飞快的进了院前的那间大屋。

　　习二急急的跟在他后面，心里这会就也知道这位莽撞和尚这准是把自己弄成别人了，他当然不会傻乎乎的还跟人点破，进了药局那间大屋后，又跟着和尚绕过一座佛堂，这会出了一扇眼门，居然眼前就是一片开阔。

　　两人之前径直穿过的大屋背后竟是曲径通幽，显出一片绝大的空间出来，此处天蓝地阔，左边拦着少林红色的院墙，竞像是已出了寺院，而右首的百步之外，却是一处山崖，只见云雾在远处缭绕，隐隐能看到天际的山峦起叠。

　　习二正视前方，抬眼向上，居然是一座陡然直起的山峰，那峰头离地不过百仞，却斜斜的向内倾着，似乎像是要随时崩塌下来一般，在那山峰离地之处，却起着一座巨大的建筑，青石绿瓦，百钉铜门，上面牌匾写着魏碑字样的“少林药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