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和尚，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太人道？他才刚上山，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要是知道，那还要考验作甚？”

　　“你啊，就不怕他醒来之后找你拼命？”

　　“那也没办法，考验是必须的。”

　　“那要是他像之前那三个一样，永远醒不过来呢？”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就证明，这就是他的命。”

　　“你……”

　　“别说了，看来我们的客人可没有屈从于命运——”

　　虽然眼睛还没睁开，但纪白却是听到了这样的一番对话。此时他的意识正好恢复过来，很快便认出了这两个声音的主人。

　　正是树里住和度航和尚。

　　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纪白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石床之上，放目望去，四周墙壁皆是光滑无比的石头。

　　这里，俨然是一个浑然天成的洞穴。

　　纪白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里是哪里……”

　　“这里，还是落凤山。”

　　度航和尚走上前来，对着纪白施以佛号道：“恭喜你，最终通过了考验。”

　　“考验？”纪白奇了一声。

　　在那瞬间，之前发生的一切骤然在他的眼前一一浮现起来。从被推入深渊，到进入到那个诡异的地方。一切的一切，宛若幻灯片一般从纪白面前飞速掠过。

　　纪白瞬间明白了整件事情。

　　“您是说，一直以来我都在接受您设下的考验？”

　　说这话时，纪白显得有些生气。显然，度航和尚当时二话不说将他推下深渊的举止，依旧让他介怀不已。

　　“你看吧，我就说他醒来之后要找你兴师问罪的。”树里住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请谅解，如果事先提及的话，以你的聪明才智，必定会彻底勘破这个局。而且，如果将一切都说得太明白的话，也就没有了考验的意义了。”

　　纪白听罢度航和尚的话，心里也觉得在理。

　　“其实我也并非是想怪罪您的……不过，这个考验实在太过真实了，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在幻觉之中。”

　　度航和尚突然神秘一笑。

　　“我有说过，你是在幻觉之中吗？”

　　纪白愣住了。

　　“那些……不是幻觉吗？”

　　度航和尚摇了摇头。

　　“你所见到的，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所谓幻觉，皆是虚幻，不入三界法相。佛曾说过，众生皆幻象，而道家也曾有过庄周梦蝶的典故。事实上，真假虚实，不过只是建立在人的自我感知上的一种唯心设想罢了。就连你对真实的感知，也是建立在你对过去经验的认知。你认为那些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同理，就算某样东西实打实地摆在你的面前，但你却下定决心否定它，在你看来，它也是不存在的。说到底，人本身或许也只是一场虚幻，一个梦境……”

　　纪白听着度航和尚一番说教，但其中涉及到太多违背常理的东西，光是那些唯心主义的理论，便让他有些接受不能。

　　最终，纪白还是没能听得懂度航和尚的话。

　　“和尚你就不能通俗点解释吗？我跟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我都没听得一愣一愣的。”树里住在一旁推了推沉醉在讲经说道之中的度航和尚，一脸的鄙夷。

　　“咳咳，通俗点来说，你所经历的，并不是单纯的幻觉。所谓幻觉，本身定义就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本质之上就是可视而不可及的东西。但不知你察觉到没有，在那个地方，无论是所见所闻，你的五感都对此有着十分强烈的感受。”

　　纪白细细回想了一下，点点头道：“没错，这也导致了我根本就没想过这是幻……不好意思，虽然你这样说，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将这段经历和幻觉区分开来。毕竟，我之前所受的伤，此时根本就没有出现在我身上。”

　　度航和尚突然神秘笑笑，他没有说话，而是径直走上前来，轻轻用手指触碰了一下纪白的肩膀。

　　一股锥心的刺痛感瞬间袭上纪白的心头！

　　“怎么可能？！”

　　纪白翻开衣服，却发现肩膀上并没有留下任何伤口，就连一丝疤痕都没有出现。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曾经出现在你的身上，不是吗？”

　　“您的意思是，在‘那个地方’我受到了的伤，是真实出现在了我的**之上？”

　　这一回，纪白所用的是“那个地方”。他已经发现，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也可以这么说，但事实上那并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伤害。不然的话，按照你在那个地方所受到的伤势，就是大罗金仙都救不回你。”度航和尚如此说道。

　　“大师，我有个问题——”

　　纪白突然问道。

　　“按照您的说法，我在那里的经历，是真实的？”

　　“准确的说，是你的灵魂在那里的经历。你的**，其实一直都留在原地。从我提出带你走动的那一刻起，你的灵魂便脱离了**，跟我上路了。”

　　“那么——我在那里所遇到的那些恐怖经历，还有……那些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个我没办法准确回答你。事实上，那个地方里的东西是千人千面的，就算是同一个人不同时间段进去，都会见到不同的景象。更贴切来说，你所见到的那些怪物，更多的是来自你内心。它们就像是你当前内心阴暗面的映像，只不过是那个地方将其实体化出来罢了。”

　　“至于那些人……他们是真实存在的。至少，在很久之前是。”

　　“活人？！”纪白诧异道。

　　“现在不是了。”

　　度航和尚叹了口气。

　　“其实，他们原本也是方士，而且还是我在早些年收到座下的弟子。和你不一样的是，他们是自愿来接受考验的。只不过……他们没能挺过去。”

　　“没能挺过去的意思是……”

　　“他们，被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再也出不来了。”度航和尚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控制着自己的某种情绪。

　　在深吸了几口气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其实，他们在进入那个地方之前就已经对一切知根知底，但饶是如此，他们最终还是深陷进去，没能在最后找到出路。到最后甚至被那个世界彻底同化，成为了它的一部分。你所遇到的，就是在同化之后，被赋予了全新记忆和身份的他们。”

　　“也就是说，他们彻底成为了那个世界的演员，对吗？”

　　“这么说也可以。”度航和尚微微苦笑了一下。

　　“大师，其实通过考验的标准是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好像根本没有做些什么，甚至最后还落到个自刎的下场。但就是这样，我却通过了考验？”

　　事实上，不只是纪白，就连一旁的树里住也对此表现出疑惑。

　　“我想你也发现了，在那个地方里，就算是你都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恐惧彻底支配。”

　　“是，”纪白回答道，“惭愧的是，这种情况还不止一次。”

　　“这不怪你，就算换作我和你师傅进到那里面，也依旧不能幸免。”度航和尚说道，“因为我所要考验的，正是在极致恐惧之下的真实反应。而你能够离开那个地方的原因，便是因为你那始终如一的善念。”

　　“你在那个地方待了接近三天的时间，这三天里，我一直都在观察你。一开始，虽然你不可避免地被恐惧拉入了漩涡，但好在最后还是有惊无险。而后来，当你和我那三个徒弟相遇之后，你并没有被那个世界改造成一个自私的人。即使你见证了那三个人从一开始的乐观慷慨，到慢慢变得阴暗狭私，到最后开始怀疑你，甚至对你抱有敌意。即使如此，你的初衷都一直没变，甚至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你依旧没有选择屈从于本能。”

　　“事实上，在这三天里面，你有无数的机会可以选择抛弃他们。但你没有那么做，甚至依旧贯彻着自己的理念。在我看来，你已经拥有了通过考验的资格，成为了第一个通关之人。”

　　在得知了这些真相之后，纪白心里也是唏嘘不已。虽然自己和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好歹也是共患难过一段艰苦岁月。在感慨之际，纪白也在脑子里不断搜索着一些东西。

　　他总觉得，度航和尚所说的“那个地方”，自己在哪里听到过。

　　“等等。”

　　纪白终于回想起来了。

　　“难道‘那个地方’，就是所谓的‘脱凡秘境’？！”

　　纪白突然面露诧异地问道。

　　“哦？没想到你居然听说过？！”度航和尚倒是显得有些惊讶。

　　“我曾听师傅说过，但凡修为大成之人，都有能力借助一些稀世异宝创造出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特殊区域。在那个区域里面，创造者扮演着宛如上帝一般的角色，可以利用那些法宝任意改变里面的一切。而这些环境被创造出来一般都是为了自我闭关，就像古时候那些道家高人那样。”

　　度航和尚点了点头。

　　“那件你口中的稀世珍宝，就是这次考验的最终目的。换句话说，这个煞费苦心设下的考验，就是为了要看一看你有没有资格拥有这件法宝。”

　　“你是说这件法宝，能帮助我压制体内的穷奇之力？！”

　　纪白一下来了兴致。

　　但下一刻，他却突然想起了在秘境之中，最后的那段时间。

　　要不是穷奇，他根本不可能支撑到那么久。

　　纵然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一想到自己此时正谋算着如何对付有恩于自己的穷奇，纪白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度航和尚看出了纪白的心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和穷奇本身并不存在单纯的关系。你们之间就像唇齿一般，它如果放任你不管，最终也是落得个唇亡齿寒的下场。”

　　“我知道了。”纪白收拾心情之后，点头回答道。

　　“那么——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否愿意接受这股力量，而且……”

　　“永远不会后悔。”

　　度航和尚特意拉长了声音，宛若是在给纪白一个准备的时间，而后才将那后半句说出口。

　　后悔？

　　纪白心里咯噔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股力量会伴随着某种代价。

　　而这种代价，必然不小。

　　但是，相较于穷奇对他造成的影响，此时的纪白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会毅然前往。

　　穷奇是对自己有恩，但正如度航和尚所说，这不过只是因为纪白是他穷奇的宿主，一旦自己死去，它也不得不堕入轮回。这样的话，它在这一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此时的纪白回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无论是在仓库那一次的差点暴走，还是九婴事件里面穷奇的突然背叛，都在提醒着纪白一件事——

　　这个不定时的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爆炸！

　　而到时，若是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也就罢了，但若是殃及到了身边那些重要的人，纪白绝对无法接受！

　　“我，不后悔。”

　　纪白郑重回答道。

　　度航和尚微微点头，他将手伸到了那个破破烂烂的袖口之中，在里面掏出了一个布袋。他拆开束口上的缎袋，从里面取出了——

　　一段手指大小的骨头！

　　度航和尚将这块骨头递到了纪白的面前。

　　“这就是你的救命稻草——睚眦骨。”

　　睚眦！！！

　　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纪白禁不住神色具变！

　　睚眦，乃是古代传说之中一只极为强大的凶神！相传，它长着豹身龙首，外貌魁梧，时而人形，时而可以化身为龙。其性格极刚极烈，而且勇猛擅斗，甚至有些嗜杀成性，乃是一只至凶至恶的恐怖凶神！与其他神话不同的是，睚眦并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反而显得十分真实。直到现在，在民间依旧流传着许多和睚眦有关的传说。相传商周时期，睚眦就曾化身一个隐士，出现在姜子牙面前。睚眦因为其嗜杀好斗的个性，一般都会被铸造在剑格之上，呈现咬合状，以此来体现兵器的不凡。

　　但只有方士才知道，睚眦根本就不是什么存在于神话的神灵，而是实打实存在于历史之上的恐怖异兽！

　　睚眦虽然并非属于四凶统帅之下的异兽大军，甚至在人类和异兽的战争之中倒向了人类这一边，但依旧掩盖不了它嗜杀好斗的天性。

　　它的实力，绝对不亚于四凶之中任何一位！！！

　　正是因为了解睚眦的来历，纪白直到此时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大师，您给我的这东西，是睚眦……”

　　“是睚眦骨。”

　　“但是，睚眦不是……”

　　“我知道，它是凶神。但这并不能代表它就是罪恶的。事实上，它在本质之上是偏向人类这一边的，所以你也不需要担心会出现穷奇那样想要挣脱体外、为祸人间的情况。不过你说的也在理，正因为它‘恶’，天性嗜杀，所以我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去设下这个考验，以此试探你是否有资格接受他。而也只有睚眦，才能做到将穷奇这只凶兽压制住，同时形成牵制的局面。”

　　度航和尚说着，再一次顿了一下。他收整面容姿态，再次问了纪白同一个问题。

　　“现在我再问你一句，你——是否会后悔？！”

　　纪白看着这块睚眦骨，沉默了下去。

　　许久之后，纪白终于嚅嗫着，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后悔。”

　　这是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但是，纪白的表情却是显得前所未有的坚毅。

　　“既然如此，接过它吧。”

　　度航和尚将那块睚眦骨向前伸了伸。

　　纪白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块睚眦骨，这块骨头刚一落到纪白手心，纪白登时感觉到一阵冰凉。

　　仿佛铁器一般的冰冷触感，让纪白有些不舒服。

　　但只是一瞬间，这股感觉便消失了。

　　在眨眼之间，纪白骤然发现，这块睚眦骨竟是消失在了自己的手上！

　　“不用激动，它已经认你为主，自动融入到你的身体中去了。”度航和尚指了指纪白的脖子，说道，“你摸一摸自己的脖子，是不是有一道奇怪的纹路凸现出来？”

　　纪白伸手朝着脖子摸去，在一阵摸索之后，纪白终于摸到自己的脊梁骨第三块突起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突起的痕迹，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硌到而留下的印痕一般。

　　“这样——就进入我的身体了？”

　　正当纪白疑惑的时候，度航和尚却是拍了拍纪白的肩膀，说道：“正如你所了解到的一样，睚眦十分强大，但也凶狠异常，虽无穷奇一般凶邪，但也是乖戾难驯。一旦你的意志稍有不坚定，也有可能会让你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若不是这是当前唯一的办法，我也不会让故人的弟子如此冒险。今后，你要好自为之啊。”

　　纪白闻言，当即跪下身来，对着度航和尚叩首道：

　　“感谢大师恩泽。”

　　度航和尚点点头，呵呵笑道：“既然如此，我也算是功成身退了。我守了你这么长一段时间，还没好好休息过呢……”

　　说罢，度航和尚长长打了一个呵欠。

　　这时，树里住突然跳了出来，一下拦在了正准备上床休息的度航和尚面前。

　　“睡什么睡，你都还没给我说今天的故事呢！”

　　“明天再说不行吗？”

　　“不行！”

　　“我真的很困了，给条活路啊……”

　　“这是我们约好的，你之前说过……哎，你别耍赖皮，你原地躺下算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起来……”

　　…………

　　“最后，我还是要感谢您，大师。”

　　纪白站在洞口，朝着度航和尚深深鞠了一躬。

　　树里住看着纪白，突然摇摇头道：“我说你们方道的人是不是都这么麻烦？从刚才到现在，你至少对老和尚拜谢了不下数十次，你不烦，我看着都烦了。”

　　度航和尚笑道：“这是礼节，你一个妖怪自然不懂了。不过，小伙子你确实有些多礼了。”

　　“不，前辈大恩，就算要我赴汤蹈火，我都要舍命去做。何况是这粗粗礼节？”

　　“好了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早点下山，应该还赶得上离开的最后一班车。”

　　“既如此，前辈，晚辈告辞了。”

　　在朝着度航和尚施了一礼之后，纪白转身朝着山下涉足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野树林之中。

　　度航和尚看着纪白远去的身影，甚至后者彻底消失不见，他却依旧站在那里，盯着那条下山的路呆呆地看着。

　　树里住一直站在度航和尚身边，没有说话。

　　“老和尚，你是不是有些话没有对那个小伙子说？”

　　度航和尚点了点头，却又突然摇了摇头。

　　“我已经知无不言了，只是……”

　　说着，度航和尚突然看向天际。

　　“或许以后的某一天，他会后悔今天的决定……”